第76章 第 76 章
第76章
溯侑走后, 薛妤在滴滴答答往下滚着雨珠的檐下站了好一会,善殊恰在这个时候推门而出,嘎吱一声轻响后, 她低声道:“阿妤,我们的身份牌在刚才失效了。”
良久,薛妤收回视线,蹙着眉尖应了一声。
屋内,几人齐齐聚在一起,围着张两面桌子拼成一面的圆桌,或站或坐,身前都放着张自己的身份牌,无一例外,上面写的字全黑了下来,像半空中有只手同时朝这六七张身份牌上泼了瓶墨水,跟他们开了个恶作剧似的玩笑。
这种天气里, 因为进退维谷,令人捉摸不透的任务, 季庭溇憋得额心上冒出一层汗, 他将披风解下,挂在一边, 定了定神, 自言自语地喃喃:“全黑了,这是什么意思。”
九凤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最开始说身份牌暂不可对外展示, 是因为我身份有异,虽为‘除魔师’, 可身份牌上的颜色和花纹与你们不一样。而引导我辨清魔女次身的身份后, 这条规则便破了。”
“我们认清接下来的任务, 溯侑一走,一切便只待十日后再看。”
薛妤垂着头,用手帕一点点擦着手背上蜿蜒的水痕,嘴里说着为人解惑的话,脑海中却偶尔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溯侑那句含着笑的“女郎等一等我”。
那种语调,刻意的,灼热的,好似带着十二分的真诚,一字一句都令人难以招架,无从拒绝。
薛妤活了两辈子,加起来一千多年,头一次觉得,自己也许真遗传了邺主的一点风流,骨子里对美色也有执念。
她重重摁了下自己的指骨,道:“身份牌黑下来,是因为这条线已经走到头了。”
众人精神一振,不约而同望过来。
音灵颔首:“说实话,我也有这种感觉。这个任务应当没有危险。毕竟,扶桑树开放飞云端,是为了给年轻人攀顶的机会,而不是蓄意扼杀圣地传人。”
“没有危险,不意味着接下来会好过。”薛妤接着道:“十日后,带上剩下的那份信,施展夺魂术,需要动脑筋的一部分就算完成了。”
她很少说没把握的话,因此这话一落下,便引来一室骤然放松的欣喜。
说白了,圣地传人个个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说严重点,日理万机也不为过。除了薛妤平时审案审得多,像陆秦,昆仑少掌门,负责的都是弟子们之间的事,所谓术业有专攻,让他们抽丝剥茧的来顺着蛛丝马迹漫无目的地往下查,就是明摆着的为难人。
可在别的方面,比如那七张同样鬼画符一样难懂且极难衔接的夺魂阵法,他们也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便全部摸透,理顺了,剩下来要做的,便是勤加练习。
而这对他们而言,不算难事。
四日后,九凤,善殊,音灵和沈惊时凑在一起,谈论五日后的大婚细节。
说是大婚,其实这其中的情由,叫人一言难尽。音灵先说,薛妤那样的身份,不管是不是情势使然,总归是第一次成亲,阵仗大点好,不然显得怠慢。
这女子成亲,说来也是人生大事。
善殊心思细腻些,她徐徐摇着团扇,道:“我认为不妥。阿妤的性情大家都看在眼里,为了尽快完成任务,也为了我们,她嘴上一字不说,可心里未必没有想法,原本只打算走个过场的,真弄得隆重,到时候让他们两骑虎难下,平添尴尬。”
“诶,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音灵笑着道:“这两人本就是一对。”
善殊是真没看出来。
她迟疑地停顿了一会,方道:“有这回事?我看着怎么不大像。”
“你想想,薛妤是懒得说话,又不是任人拿捏不会说话,她若真不愿意,谁能勉强得了她?别的不说,就下面那两个圣子,是肯定打不过她。”九凤一针见血地挑明:“不过现在,估计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样的状态,这种事嘛,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说起来,她昨天还问我,什么才叫喜欢呢。”
一听这个,沈惊时顿时来了精神,他道:“怎么问的?你怎么回的?”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善殊和音灵商量大婚的事宜,而九凤和沈惊时则头挨着头凑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嘀咕起来,从溯侑的性格分析到薛妤的身份。
越说,越觉得两人相配。
夜里,沈惊时手掌往地面上一撑,轻轻松松便翻过一堵墙,落叶一样飘在宅院外的月色中,被威胁的管家抖着脖子从后门出来,战战兢兢带路,不多时,就到了定江侯府。
曳动的烛火下,小金炉中香气袅袅而起,缠绕在半空,成了一道凝而不散的白线。沈惊时略略提了几句府中情况,又将薛妤和九凤的对话提了一遍,揶揄地笑了下:“没看出来,你这速度够快的啊。”
“多谢。”
溯侑未置一词,起身亲自为沈惊时倒了盏茶,颔首道:“日后若有所需,尽管开口。”
沈惊时这个人,很难令人看透,他一身轻松,富贵也好,落魄也罢,生也可,死也可。看似一副好脾气,和谁都能说到一块,其实骨子里孤寂,因而随波逐流,随遇而安,真正能听进去一两句话的,也唯有善殊一个。
“我没什么用得上溯侑公子的地方,但人日后总有难处,若真有那么一天,善殊那边,希望公子帮衬一二。”沈惊时没什么正形,即便话语认真,语调也带着挥之不去的调侃意味。
北荒佛女,能出什么事。
即便日后和佛子之间的争端落幕,最差,她也是个大长老,依旧手握实权,究其一生,可能都没有需要求到邺都的时候。
许是看穿了溯侑的未尽之语,沈惊时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就这么一说。”
溯侑看了他两眼,将手中茶盏放到一遍,郑重其事地道:“若不放心,自己看着便是。”
外面风势渐大,刮在窗棂边,像有人扯着尖细的嗓音在叫唤。沈惊时看着溯侑那张脸,摇头笑道:“你应当也知道,善殊最初朝陆秦要了我在身边,是要渡我,助她修行功德圆满。”
说完,他摊开掌心,看了看上面的痕迹,道:“现在,好像还差最后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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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倥偬而过,一眨眼,便到了五日后。
薛妤静修一夜,天不亮,就被一下接一下的敲门声吵得睁开了眼。她起身挥开结界,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眼前就被金灿灿亮闪闪的一片彻底占据。
只见九凤一马当先,捧着顶凤凰衔珠的头面进来,后面则是笑嘻嘻端着珠宝盒子的音灵,以及笑得不好意思的善殊,她们将手中的东西放下,顿时满室璀然生辉。
“不管任务里还是任务外,好歹是第一次成亲,即便是做一场戏,也得做真点。”音灵一动,手腕和脚踝上戴着的铃铛便齐齐响动,清脆悦耳,她朝后指了指,介绍道:“谁也没想到事先会来这一出,所以都没带什么饰物,在灵戒里翻了一阵,总算给凑齐活了。”
“快起来,描个妆。”
薛妤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种阵仗,她站了半晌,随后被九凤拉着在一面巨大的水镜前坐下了。
“不必麻烦。”静了半晌,她冷静提醒:“今夜的任务,跟成亲没有很大关系。”
重点在夺魂阵上。
“有关系没关系的都另说,咱们圣地传人的成婚大礼,哪能这样含糊。”
看得出来,十几天的憋闷生活,三人已经许久没遇到感兴趣的事,此刻逮到个机会,便格外热忱。九凤爱打扮,描妆的任务就落在她身上,音灵和善殊则围着薛妤那头散下来的青丝转悠。
“我这当真是头一回。”九凤一边端详镜中的人,一边去看薛妤的脸,道:“不过你长得好看,不施粉黛也镇得住场。”
四个平时都被人伺候着,位高权重的女子聚在一起,整个过程,只能用磕磕绊绊,惨不忍睹来形容。
终于收拾好妆发的那一刹,身后三人齐齐舒了口气。
接下来便是服饰。
嫁衣是善殊从灵戒里寻出的一匹上好布料,拿去城中最好的锦绣阁赶制出来的,引金线串明珠,只需一点微弱的光,便熠熠生辉,灿灿满堂。
但有一点,它格外厚重。
一层层套上身后,薛妤忍不住皱了下眉,她一动,九凤就连连摆手,道:“你别动,别动,凤冠要掉了。”
薛妤身体僵住了。
出自九凤的凤冠,那是真凤冠,听说是她母亲斥巨资砸出来的重宝,送给九凤作为生辰之礼。上面的凤珠是真的,凤翎也是真的,说价值连城都不算夸张。
她忍耐似地开口:“今夜还有任务,这样的装扮,我很难出手。”
“怕什么,让溯侑挡在前面。”九凤专心致志地替她别好耳铛,头也不抬地道:“这样一个貌美如花的女郎都送到眼前了,他若是让你脸上沾一点灰,都算他的错。”
“……”
最后起身的时候,音灵递给她一面却扇,扇面也是金灿灿的,略扇一扇风便是一团接一团的灵云,显然也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灵宝。
薛妤内心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其实是真不擅长和人交流沟通,即便是圣地传人间,也顶多是客套两句,也正因为这样,她们这份说给就给,甚至强塞着递到她手中的东西,就都有了一种灼热的分量。
好似在这一刻,不论是善殊,音灵,还是处处和圣地合不来的妖都九凤,都成了真正可以托付生死,值得相交的朋友。
这个词,在她眼里,其实和喜欢一样陌生。
“快去吧。”九凤绕着薛妤转了好几圈,左看看右看看,最终满意地点头,道:“琼州来的魔族和定江侯府的迎亲队伍就快汇合了,我们作为‘除魔师’,理应不知情,就不送你了。”
薛妤颔首,才要提步出门,便见音灵踏出半步,她凑近薛妤,低声道:“你想想,若今日要与你成婚的是陆秦,或是季庭溇,即便是为了完成任务,你愿意吗?”
薛妤神色微凛,继而怔了下。
等那道绯色的纤细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九凤和音灵面对面看了会,一个摇头晃着头上珠钗,一个叹息着笑道:“还别说,平时听多了,看多了薛妤生杀予夺的雷霆手段,再看看现在,提起溯侑,她那种既疑惑又茫然,搞不清状态的样子,真就格外令人——”
九凤适时接了下去:“想逗弄。”
两人格外默契地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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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午到傍晚,薛妤在狭小的花轿中坐了整整两个多时辰。外面敲锣打鼓,热闹喧天,因为魔女的威名,许多百姓不敢跑出来看热闹,但又压不住好奇心,于是都躲在家里掀开窗偷偷观望,这样的情形成了皇城中的一道奇景。
天完全黑下来。
花轿停在了定江侯府。
溯侑从高头大马上翻身而下,而薛妤则被琼岛的女侍扶着进了内院,两人错身而过时,彼此脚步都顿了下。
丝竹管乐之声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薛妤端坐在床榻上,脑海中时不时就转过九凤说的那几句有关“怦然心动”的话语,再隔一会,就是临行前音灵那句别有深意的“你愿意吗”,想着想着,她突然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不轻不重地扣下了手中的却扇。
这段时间的情绪波动,比她过去一千年加起来都多。
这令人十分不适应。
踩着深沉的夜色,溯侑出现在房门口,他亦是一身正红,身姿挺拔,斜斜靠在门槛边时,五官每一处都蕴着笑意,既潇洒,又风流。
他一步步走近,最终也坐在床沿边,两人咫尺相对,短暂的一瞬间,呼吸都顺理成章地交缠在一起。
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怯,她很漂亮,一双杏眼略略朝上,直白而扫视般落在他脸上,许是因为妆容缘故,她脸上褪去冷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嫣红的甜蜜的色泽,很难叫人挪开视线。
“还没现身。”薛妤一点而红的唇瓣微动,吐气如兰,心心念念的全是任务。
“是。”溯侑毫不意外地应,音色格外迷人:“再等一等?”
然而,时间眼看着过去了一刻,薛妤按捺不住地动了动身子,头上凤凰衔着的那颗硕大珠子开始跟着摇晃,她看着溯侑,轻声道:“你别离我那么远,过来点。”
新婚夜,这种相敬如宾的冷清场面,魔女哪敢现身。
这话,像要求,又像某种不满的抱怨。
溯侑掩在衣袖下僵硬的指节骤然按捺不住地动了动,他眼皮微掀,拉出一道不深不浅的褶皱,他凑近时,薛妤的视线一直在他眼角,鼻尖与唇瓣上打转。
“女郎。”他瞳色极深,声线是一种叹息般的缱绻:“……一直在看我。”
薛妤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字节,嗯的一声,没否认。
他侧着头,像只天生地长,集天地精华而生的灵物,几近诱惑般低声问:“好不好看?”
好看。
艳丽的正红色给了这张脸一个极致的发挥机会,每一点细节都是经过精雕细琢而呈现出来的,那几乎和他手里的剑一样,张扬到了一种锋利的可以隔空伤人的程度。
屋里热气蒸腾,他半站起身,手掌撑在床面上,筋骨分明,以一种步步占有又留有余地的姿态逼近薛妤。这是个极暧昧又显得强势的姿势,他垂下眼轻笑时,却是一种涩然的纯真烂漫:“怎么办。”
他一字一句道:“臣有点紧张。”
薛妤盯着他手背上根根叠起的青筋看了一会,信了他真紧张的说辞,道:“手给我。”
溯侑不由闭了下眼。
她这样,他是真有点忍不住了。
男人的手指筋骨匀称,指节如玉如竹,握在手里,是一种清凉而柔韧的手感。
烛火“啪”地跳动了下,溯侑看着两人交叠的双手,见她以为这就算亲热的姿态,开始严阵以待关注着窗外的动静。
他几乎以一种要衔上她耳珠的旖旎姿态开口,字句间缠着玫瑰花一样的馥郁,热气弥散,声音无辜又含糊,带着种切齿的委屈:“这么喜欢看我——又不说喜欢我。”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瞬。
溯侑撤身回来,见她先前全神贯注的眼神已经散了,随之化开的是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深色。
倏地。
两人指尖交缠处冒出一根绿色的藤蔓,粗的那段连着她,细的那头连着他,中间开出了一朵颤巍巍的米粒大小的花。
千藤引。
薛妤全身似乎僵住了,半晌,她伸手,很慢地揉了下先前他凑近说话的那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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