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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争论


瑶英回到自己的院子,看着长案上侍者刚送来的一大盘馕饼和雪白温汤,想起刚刚从眼前晃过去的烤肉。

        早知道不禁止吃肉,她这些天就用不着天天吃素了。

        回来的路上缘觉和她解释了,王庭僧人并不禁吃肉。西域各国僧人大多如此,这里有三净肉和五净肉之说,三净肉即不见杀、不闻杀声、不为我杀,五净肉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加上两种:自死、鸟残。

        也就是说,没有亲眼看见所杀动物,没有听见动物被杀死或听说动物是为自己而被杀,不是自己想吃而杀生,便是净肉,可以食用。

        不过烹制净肉时不能放调料,僧人不沾荤腥,其中“荤”指的是葱、姜、蒜之类味道刺激的调料。

        另外,假如僧人生病,需要荤腥,也是可以破例食荤的。

        瑶英恍然大悟。

        不同地域的戒律有细微差别,并不罕见。

        比如以前僧人有过午不食的规矩,中午进食过后,直到第二天才能用餐,谓之“持斋”。佛教传入中原后,这个规矩发生了改变,很多中原僧人放弃过午不食,开始一日三餐,否则根本无法保证体力。

        佛教发源于天竺,最初大部分僧侣出自天竺贵族,佛教的基本义理和天竺社会关系紧密,刚刚流传至中原时,曾因为和中原的传统宗法伦理、儒家思想发生冲突而水土不服。后来佛教因地制宜,根据中原的宗法伦理做出了适应的调整和改变,不断发展演变,吸纳下层普通百姓,才能在中原传播普及。

        西域诸国和中原的国情不同,佛教的发展自然也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在西域的某些国度,全民都是信众,僧人地位极高,和贵族关系密切,有时候世俗王权和教权甚至可以控制在一人手中。

        总之,地域不同,风俗不同。

        中原戒律森严,南北朝的一位皇帝曾颁布《断酒肉文》,禁止杀生,要求僧人断绝肉食,加之中原僧人不依赖于托钵乞食,受赐田,垦殖田圃,自己耕种,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所以可以不用食肉。

        瑶英记得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经过西域的时候,僧人是食肉的。她以为王庭推崇的经义隐约有从小乘向大乘过渡的迹象,应该不食腥,想着应当尊重僧人,入乡随俗,入住佛寺以后一点腥都没沾,没想到寺中僧人并不忌讳食肉。

        她告诉亲兵们,亲兵们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他们是武人,天天茹素,快馋疯了!

        ……

        另一头,缘觉回到禅房,向昙摩罗伽禀报此事,含笑道:“王,寺主并未怠慢文昭公主,公主住进来的时候主动提出只吃素食,寺主就没让人送其他食物给她。”

        昙摩罗伽低头翻动皮纸书卷,眼前浮现出少女呆若木鸡的模样,她双眸圆瞪,盯着他盘中烤肉的样子透着几分委屈。

        还以为她被怠慢了。

        原来那不是委屈,而是单纯的震惊,一种“你怎么可以吃肉?”的错愕。

        她以为他可以饮露餐风么?

        昙摩罗伽眉眼清淡,纤长手指轻拂持珠。

        ……

        第二天,送到瑶英院子里的饭食多了几盘烤肉。

        可惜烤肉没有经过精心调制,做法粗劣,只撒了些盐粒。

        不过饿了很多天的亲兵还是兴奋地大嚼,把烤肉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吃完饭,瑶英指派亲兵分头去忙。

        她找缘觉打听过了,王庭有大片大片葡萄园,葡萄大多被采摘下来酿制葡萄酒。高昌的葡萄酒远近闻名,畅销东西商道,王庭的葡萄酒不如高昌的醇美,胜在能保存很久而不变质。

        瑶英买下的那块地刚好有几块葡萄园。

        之前齐年提起过他会酿葡萄酒,她让他先酿制些试试,反正也没指望他们赚钱。牧羊、鞣皮都是体力活,他们大多是干不动活才被卖的,她一直在想怎么给他们找些轻省活计干。

        教他们晾晒葡萄干?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瑶英吩咐亲兵去坊市购置些葡萄干,打听清楚本地晾晒葡萄干的法子。

        亲兵应喏。

        瑶英坐在庭院前,望着花墙前累累垂垂的葡萄,出了一会神。

        她曾因为想喝葡萄酒和李仲虔闹过别扭。

        在长安,葡萄酒价格昂贵。

        当年唐军征服高昌,将高昌的马乳葡萄种和酿制方法带回中原,太宗李世民在皇家园圃栽植葡萄,亲自酿制葡萄酒,赐予群臣共享。后来葡萄酒推广至民间,坊市常见,不过因为连年战乱,鲜葡萄成了稀罕物,葡萄的酿制方法失传,葡萄酒自然就更难得了。

        曾有个太医说适量饮用葡萄酒对女子有益,瑶英正好馋了,闹着要喝几杯,被李仲虔虎着脸教训了几句。她一直在服用凝露丸,神医叮嘱过,她服药期间最好不要吃酒。

        想到这里,瑶英忽然想起一件事。

        昙摩罗伽现在服用水莽草,他知不知道这个忌口?

        她想了一会儿,摇头失笑:昙摩罗伽是僧人,怎么会饮酒呢?

        夜里,亲兵拿了几包葡萄干回来,摊开在桌上。

        瑶英一看就知道这些褐色葡萄干质量不算上乘。

        亲兵却道:“公主,这些是城里最好的葡萄干,坊市的人说王宫的葡萄干也是他们供应的。胡商说,王庭夏秋天气炎热干燥,日照长,雨水少,他们采摘葡萄之后直接曝晒,不需要经过其他工序。”

        瑶英拈起几粒葡萄干,细看颜色,闻了闻气味,尝了几枚,沉吟片刻,看来现在晾晒葡萄干的法子很粗糙。

        她吩咐亲兵:“你明天出城告诉老齐,不要舍不得那些结果的葡萄,全部铲掉,所有园子改种奇石蜜食、马乳、黑珍珠葡萄种,买不到葡萄种的话,让他去城南找胡商康大,多送些茶叶、丝绸。”

        亲兵应是,说起另一件事:“老齐说他联系了一些流亡各地的沙州人,那些人大多衣食无着,他托我请示公主,能不能收留他们?”

        瑶英蹙眉。

        王庭终究只是暂时庇护她而已,他们不能给王庭带来麻烦,以后收留的人越来越多,不能全都接到王庭来。

        “现在人数不算多,能收留的就收留,你记得叮嘱老齐,一定要拟好名册,一个都别落下,到时候我好按照名册缴纳税钱。”

        王庭大臣贪财,她按着人头缴税,才不会引来太大的非议,编订名册也便于管理筛查人丁,为训练兵丁打好基础。

        她缺人,现在招募的人手越多越好。

        亲兵点头,一一记下,迟疑了一下,问:“有些沙州人……老齐不知道该不该收。”

        瑶英问:“既是沙州人,为什么不能收?”

        亲兵答道:“她们不是汉人,全是胡女,流落至西域,被商队转卖了好几次,最后流落到王庭了,听说老齐那里收留了很多河西人,她们也求了过来。”

        瑶英蹙眉,看了亲兵一眼,叫来所有亲兵,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去。

        她神色有些严厉,谢冲、谢鹏几人不敢玩笑,个个垂手侍立。

        瑶英一字字道:“沙州、瓜州都属河西之地,当地百姓不论胡汉,皆是大魏子民,你们记住了没有?”

        众人沉声应是。

        瑶英这才吩咐刚才问话的亲兵:“既是沙州人,又求了过来,能收留的就想办法收留。”

        又道:“如果有不规矩的人,决不能姑息,立刻驱逐出去。我们只有先救己,才能救人,让老齐谨慎些,千万别惹出乱子。”

        亲兵应喏。

        一连忙乱了几天,瑶英估摸着阿史那毕娑快回来了,开始为去高昌做准备,之前昙摩罗伽说过会让毕娑陪同她出使高昌。

        这期间,她坚持每天早上出现在早课上,虽然听不懂宣讲,依旧能老老实实坐上半个时辰,跟着僧人念诵经文。

        昙摩罗伽帮了她,她不能辜负他的苦心。

        僧人们和瑶英语言不通,见她态度虔诚恭敬,而且如此年轻美貌,竟能洗去铅华,不施脂粉,日日天不亮就起身做功课,对她的态度比先前和善了很多。

        不过依旧没人敢和瑶英搭话,她经过的地方,所有僧人立刻挪开视线,不敢多看她,有的闭目念诵经文,有的禅定,还有的掉头躲开。

        般若气急败坏:很显然,这些僧人定力不够,为瑶英的美貌心笙摇动,所以才会把她当成洪水猛兽来躲避!

        他偷偷和缘觉抱怨:“文昭公主每次经过前殿的时候,那帮小沙弥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再这么下去该怎么办?”

        缘觉笑了笑:“公主只是在早课的时候来殿中诵经,其他辰光从不在寺中走动,既没有故意引诱谁,也没有花枝招展到处乱晃。城中王公贵妇也时常来前殿听众位禅师讲经,个个浓妆艳抹,头上戴的、身上挂的金玉一串摞一串,生怕被别人比过去,还得带着四五个伺候的侍女,那么多女子前来听讲经,你怎么只针对文昭公主?”

        般若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儿,气得一跺脚:“文昭公主貌若神女,比她们都美!”

        缘觉又好笑又觉得无奈,“公主的美丽是恩赐,不是罪孽。这也是佛陀对小沙弥他们的考验,如果他们能通过考验,说明他们心虔,如果他们天天魂牵梦绕,那说明他们的虔心还不够,正好磨砺他们。”

        他停顿了一会儿,郑重地道,“对王来说,也是如此。”

        般若想了想,也是这个理,只得罢了。

        瑶英不知道缘觉真的把她当成佛陀对昙摩罗伽的考验,每天规规矩矩上早课。

        通常她都是独来独往,这日却有几个僧人在讲经结束后拦住她,张口就是一大串梵语。

        她没听懂,一脸莫名其妙。

        僧人又是一串她听不懂的胡语,旁边另一个僧人不满,拉着僧人激烈地辩论起来,两人越吵越激动,旁边几个僧人参与进来,很快引来寺主的注意。

        “怎么回事?”

        寺主赶过来调停。

        争吵的僧人并没有压低声音,反而越吵声音越高,还用手拉扯对方,拍对方的肩膀,争得面红耳赤。

        寺主大怒,不过当他听明白几人在争吵什么之后,并没有呵斥他们,而是皱了皱眉头,道:“此事我做不了主,得由师尊来做出决断。”

        瑶英还没听清僧人在争论什么,就和争吵的僧人一起被寺主送到昙摩罗伽的禅房去了。

        院中沙枣树银白色的花朵已经快落尽了,满地花瓣。

        昙摩罗伽在处理公务,一身袒肩袈裟,蜜色肩膀柔润亮泽。

        寺主先恭敬地行礼,向近卫通禀,等缘觉示意他进去,立刻带着几个僧人进禅房回禀事情的经过。

        昙摩罗伽听完他的禀报,抬眸,看向站在门前的瑶英。

        瑶英会意,走了进去。

        昙摩罗伽吩咐缘觉:“取纸笔。”

        缘觉搬来一张小案几,拿来纸笔,放在昙摩罗伽右侧。

        昙摩罗伽问瑶英:“公主可否默写出前些时曾背诵过的《心经》?”

        他看着她,眸子像蓄了一泓碧水,清冷又温和。

        虽然没有刻意安抚的意思,却能让人立刻心平气和。

        瑶英定定神,点了点头,走到小案几前,盘腿坐下,提笔开始默写。

        屋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划过纸张的窸窸窣窣声。

        不一会儿,瑶英默写完了,递给缘觉,缘觉送到昙摩罗伽案前。

        昙摩罗伽一目十行,先扫视一遍,然后又从头看起,这回看得很仔细。

        看完后,他放下纸张。

        “公主可有《心经》的梵语本?”

        瑶英摇摇头,佛经典籍的原始版本大多是梵语,然后有不同译本,她的嫁妆里有很多梵语版本的佛典,但是没有《心经》的梵语版。

        几个僧人听到这里,窃窃私语起来,其中一人神情颇为激动。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僧人脸上通红,停下争论,低下了头。

        昙摩罗伽让缘觉取来纸张,提笔,对照着瑶英刚刚默写的汉文,开始书写。

        瑶英有些好奇,视线落在他笔下,发现他在写梵语,她看不懂。

        他这是在直接翻译她背诵的内容吗?

        她看了一会儿,还没看明白,昙摩罗伽忽然抬起头,视线和她的对上。

        瑶英一怔,朝他笑了笑,眉眼微弯,双眸乌黑发亮。

        像枝头的花,开得灿烂明艳,满是青春骄气,眼神充满信赖。

        现在不计较他吃肉么?

        昙摩罗伽垂眸,指着纸上的一句话,轻声询问瑶英默写的一句话。

        瑶英回过神,低声回答。

        昙摩罗伽嗯一声,提笔修改之前写下的字,不一会儿接着问,瑶英认真地答了。

        他们说的是汉语,戍守的近卫和僧人都听不懂,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屏息凝神,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观察他们的神情。

        瑶英坐在昙摩罗伽身边,他问一句,她答一句。

        她看一眼那几个神色紧绷、翘首以盼的僧人,老老实实地道:“法师,我也不是很明白其中经义,法师要不要再找几个人问问?”

        昙摩罗伽眉眼低垂,道:“无事,公主只需要复述原文就行了。”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他翻译完,另拿了一张纸誊抄,然后递给缘觉。

        缘觉把纸交给几个等待的僧人,僧人们争相传看,又叽里呱啦地吵了起来,最后朝昙摩罗伽敬礼,看样子是在等他评断。

        昙摩罗伽说了几句话。

        几个僧人愣了半天,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有的一脸顿悟,有的还有些茫然,半晌后,众人朝昙摩罗伽双手合十,退了出去。

        留下瑶英一个人茫然地坐在案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看着昙摩罗伽,用汉文小声问:“法师,我没有给你添麻烦吧?他们为什么因为《心经》争吵?”

        昙摩罗伽微微摇头,示意无事,道:“他们没看过《心经》的梵语本,遍寻典籍也没找到记载,怀疑这是部伪经,所以争吵,与公主无干。”

        瑶英一脸讶异,想了想,果断地道:“那我以后不背了。”

        佛教宗派林立,西域这边的佛法教义受天竺影响更深,又和本地风俗传统融合,掺杂了很多她不懂的东西,她不想因为自己的无意之举冒犯其他人。

        昙摩罗伽低头看瑶英刚刚默写的心经,道:“公主不必介意,《心经》正伪与否,不在他们的承认,也不在有无梵文原本,在经文中的佛理。自佛陀灭度后,千余年来,各宗各派阐释经义,撰写的佛经典籍浩如烟海,他们没见过的都是伪经吗?”

        瑶英恍然大悟,刚才那些僧人因为心经的来源各执一词,请昙摩罗伽评断,这就是他给出的答案。

        难怪那些僧人都被说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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