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亮剑
宁松堂人来人往,端着药碗来来回回的,洒扫收拾主厅冷茶碎盏的,守着门口听信儿等吩咐的,乱中有序。
“这是怎么了?”洒扫侍奉的丫头玫儿探头探脑扒望着院门,同宁松堂出来的小厮搭话。
“老太太晕了过去。”小厮压低了声音,眼神留意着院中的动静。
“因为什么?”玫儿追问道。
“听说是为着四姑娘入宫的事…”话说一半,小厮抬眼,狐疑看着她。“你问这多做什么?”
“我能有什么,不过是好奇罢了!”玫儿睨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卧室内,府医开了调养方子,又将脉案记录在册,对着沈庭秋等人道:“侯爷放心,老夫人身子骨强健,眩晕之症是由于情志内伤。”
“草民开一剂龙胆泻肝汤,龙胆草清肝泻火;柴胡、甘草性温,疏肝清热调中;辅以生地、当归滋阴养血。清中有养,泻中有补,煎服两剂即可大安了。”
“有劳先生。”沈庭秋吩咐下人前去煎药,内室之中余下侍候之人皆退下,只余沈家诸人。又吩咐府卫道:“将宁松堂守住。”
沈明娇将信纸交与他手上,厅中一时寂静无言,只留信纸传递于几人手中时,带过的沙沙声。
“寒山困铁骑,边隅藏兵戟。”沈庭秋低声念着信上所书,神色晦暗不明。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着,同样神情严肃的沈庭霖。语气冷若三九:“此句…恰似对应了,父亲当年困于瑶招雪山之事。”
“边隅藏兵戟…庄儿于诗词造诣颇深,此句定非闲笔。”沈庭秋兀自呢喃琢磨着这句话,“藏字何解?若是想说北燕,敌对日久,大可不必用藏字。难道…”
“内贼。”沈庭秋一锤定音,毫不掩饰道:“庄儿谨慎,此句明指伏兵。可父亲熟谙兵法,对边境地形了若指掌,除非行军图泄漏,不然纵是气候恶劣,亦断不会被困于其中。”
先永靖侯之死,早前便有疑窦,只是当年正逢孝帝大丧,先帝登基百废待兴,朝中混乱,不及细查。而沈庭秋作为永靖侯世子,时年不过总角,人走茶凉时孤儿寡母支撑永靖侯府的门楣已是不易,遑论插手彻查远在边境之事。
待沈庭秋承袭爵位入朝后,永靖侯府复起,家世煊赫,上百口人身家性命系于他一身,断然承担不起重翻旧案的风险。带他兄弟二人皆于朝中站稳了脚跟,却已是时过境迁,遗留的诸多线索尽断,无从查起。
“大哥的意思是,边境守军里应外合,才致父亲大军覆灭?”沈庭秋目光如炬,双拳紧握,怒不可遏道:“时任守军总兵为何人?”
“断非如此…”老夫人此时已然转醒,勉力道:“当时的边境守军,是秦家的人!”
“母亲。”
“祖母。”
“扶我起来。”老夫人借力靠在床头,神色已然恢复如往常般清冽,锋芒毕露道:“当年你们还小,不知军中之事。当年的边境守军总兵出自我镇远将军府门下,断不会叛!”
“是宫中之人。”一直在旁听着未出声的沈明娇笃定道:“与后宫中人脱不了干系。”
“后宫?”沈庭秋面露惊愕,显然并未料到边境战乱会与后宫有所瓜葛。
“姑母当年盛宠加身,性情舒阔,纵是为着两位皇子早夭伤心,也不会病得如此突然。这信当年姑母交与我时,也不过是刚刚写成。”
“你是说…”
“姑母久在宫中,想是察觉了什么线索,才被人暗害灭口。”沈明娇拿过信纸,执笔在其间勾画示意道:“朱墙、罗袖,无一不指向后宫,而且姑母说过,只有沈家女儿入宫时,才能将此信打开。这说明…旧时真相,与后宫脱不了干系。”
“我的庄儿…是不想让沈家的女儿为了此事,牺牲自身入宫翻案啊!”老夫人泪盈于睫,似是忽地想起了什么,看向沈明娇道:“你是何时得知此事的?”宫里不过今日才露了口风,可是看她的反应,显然已是心中有数。
“我…出宫便已将信拆开,便是今日皇室不召,我也是要再等选秀入宫的!”沈明娇直言,却着意隐去了出宫后在虞楼与当时还是太子的新皇的一番来往。
她握住祖母干枯皲皱的手,信誓旦旦:“姑母当初正值壮年,身子素来康健,若无人暗害,怎会一病不起早早撒手人寰?”
“你…你这孩子…唉!”
“明娇…”诸人皆是不忍,一面是家仇,一面是女儿前程,要如何抉择!
“如今新帝势弱,想以沈家为首的世家与左相府等朝中新贵制衡。若是再有旧案牵涉其中,其艰险,便是一招不甚,沈氏百年经营付诸流水,断不可后宫无人。”沈明娇跪在祖母床前,贤秀脊背挺直若青竹,字字铿锵:“而这人选,非至亲不可用。”
“不必说了!”沈庭秋如何不知女儿所言句句切中,心中愈发百感交集,不知何时起那不谙世事的孩童,长成了如今这般飒爽明诚的少女。挥挥手,坚决道:“便是如此,为父断不会牺牲女儿幸福。”
“父亲!”
“我同意妹妹进宫!”
“大哥…”沈明娇回头,便见沈庭秋的长子,如今的永靖侯世子,沈晏川身着一身劲装便服,身姿挺拔信步而入。
沈晏川如今正值弱冠之年,为人清朗正直。随外祖秦家于军队当中历练,近日,随军在西郊演兵数日,方才回府。
沈晏川含笑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跪在她身侧。朗声道:“沈氏素承祖训,宁静致远。自祖父去后,父亲与二叔更是低调自身,不露锋芒,沈家一退再退以保周全。可在旁人眼中,沈氏源远流长,是可与尉迟皇室相提并论的存在。”
沈氏于先朝便是世家大族,与尉迟氏□□共同起兵反了暴君。又在距皇位一步之遥时,为天下黎民休战火,主动退出皇位之争,低身扶尉迟氏登基,甘为人臣。
这百年来,沈氏与尉迟皇室的关系,自始自终,于黎民口中君圣臣贤的美誉之中,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历代皇帝有意打压,沈氏一再退忍如此才得相安无事。
“如今,不进则退!”沈晏川作为永靖侯府世子,自幼秉承家训,聪敏忠直,于沈氏族内素有名望。“何况祖父旧冤未昭,姑母去得不明不白,桩桩件件,暗箭不除,沈氏便一日不得安宁。”
沈明娇一如幼时般,每有相求,便小动作轻扯大哥的袖口。接话道:“何况姑母所指后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川儿…你,一早便知此事?”言尽于此,沈庭秋将儿女之间一番来往尽收眼底,如何再看不出。
“是。”
沈明娇与沈宴川自小亲厚非常,知无不言。是以,早在两年前,沈晏川便已知此事。
“为何不告知为家中?”几个呼吸间,沈庭秋和沈庭霖已然想清楚了,为何素好诗词文学的沈晏川,突然弃笔从戎,这两年几乎日日在军队校场中打滚。
“是女儿不让大哥说的…”
两年前进宫,她知太皇太后并非只如所言般与她闲话家常。皇室于她身上唯一可图,便是身后的永靖侯府,太子若是登基,自然要拉拢世家,她便是姻亲的不二人选。
那日在虞楼,她以双雁相赠,又全然未隐藏身份。在那时的太子眼中,无异于永靖侯府向他示以秦晋之好。她进宫之事,便成了八分。
只是,两年前,她尚未及笈,便是将此事如今日般告知家中剖析透彻,她也不能入宫。
六月初十,她随母亲进宫谢恩又着意…
正兀自出神的沈明娇,忽而听身旁的大哥道:“下月北伐,我已决心随军出征。”北燕数度袭扰,新帝派十万大军前往边境镇压。
“大哥…”沈明娇心头一暖,眼泪不自觉涌出。大哥作为侯府世子,世袭罔替,若不是为她在宫中增加支持,何须奔走沙场。
“傻丫头,大哥定会护你周全。”沈晏川抬手揉了揉妹妹的鬓发,宠溺道。
永靖侯府已是鲜花着锦,显赫至极。自祖父去世后,便将兵权交回。沈庭秋只世袭爵位,并未在朝中领职。沈庭霖虽是中书侍郎,却是有意放权闲怠,未理机要。
可如今,既是决心重查旧案,背后之人定是身居高位。如今山雨欲来,沈氏韬光养晦多年,也该亮剑了。
“承沈氏所养,宴川、明娇,誓报家仇!光耀沈氏门楣。”二人叩首,掷地有声。
“好!是我沈氏的孩子!”老夫人精神矍铄,
入夜,永靖侯府,主院海云阁。
秦氏出身将门,素知沙场横刀跃马,何其凶险。不由对夫君叹气,柔声道:“战场凶险,后宫更甚。我是真的担心。”
沈庭秋与秦氏青梅竹马,亲睦相守二十载,安抚道:“孩子们都大了,沈氏儿女素来都是好样的!”
“唉,我知事到如今,别无他法。”秦氏回握夫君的手,压低了声音:“若…那背后之人,是皇室呢?”这般烈火烹油的家世,她不得不忧心至此。
“那便…效仿先祖。”沈庭秋冷然,一家之主的杀伐果决尽显。
次日,秦氏带着教习嬷嬷到沈明娇的青梧院。
许嬷嬷在宫中浮沉三十年,如今是太皇太后宫里的得力之人,一双眼睛早已练得如猎鹰般尖利。
观这院中凤尾森森,佳木葱茏,万绿丛中隐约得见飞檐明瓦,相映成趣,精致更甚宫中,笑道:“想来姑娘亦是聪灵雅致之人。”
“小女顽劣,还教嬷嬷多费心了!”
“母亲。”沈明娇拾掇整齐走了出来,对着许嬷嬷规矩一礼,“见过嬷嬷。”
许嬷嬷毫不掩饰地端详着眼前的姑娘,乌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不着珠钗。略带些婴儿肥的白润鹅蛋脸,淡扫娥眉如细柳,圆长的媚眼、眼尾上调似秋水潋滟。
肤白细润,唇不点而赤若娇花。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拂风,有清甜香气隐隐。不若时下京中盛行的纤弱秀气之风,倒是个艳光四射的丰润美人。
观之神情慧霞灵动,无半点忸怩怯弱之态,一看便知是被娇养着的女儿。
侧身对着秦氏笑赞道:“老奴来时便得太皇太后交代,说府里的姑娘是一等一的标志人物。今日一见,竟是恍然以为神妃仙子下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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