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消失
陶浔阳第一次见到伏清白是在高二上学期,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情景。
从她进高中开始,父母正式分居,各自领着自己的小情人潇洒快活着。他们觉得陶浔阳是大人了,应该会理解他们的。陶浔阳没有分给谁,毕竟她父母还没有正式离婚。两个家庭,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碰见伏清白那一天,秋风萧瑟,天空灰蒙蒙的,下着小雨,一如她的心情。她靠在学校后门口,思考着今晚去哪里度过。
昨天她在爸爸那个家里发现了陌生女性的物品,其实也算不上陌生人。对此她十分气闷,然后就用剪刀把那些衣物全部剪了,然后她就被赶出来了。
她也不想回她妈妈的家,她妈妈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让她觉得浑身不舒服。
她还没想出个头绪,一阵谈话声惊醒了她。她放眼望去,正是班上的张潜和她的脑残跟班。
“你不要管我了好吗,你自己去写的作业吧,跟着我干什么,你又和我们玩不到一块儿去。”
伏清白在后边小声道:“你别玩太晚,早点回宿舍。”
张倩没回话,开始站在路边打车。这个点学校门口计程车很多,很快她就打到了一辆。
伏清白看她要走了,急忙把书包旁的伞抽出来递给她,叮嘱道:“晚上早点回宿舍,少喝点酒。”
“好了好了。”
直到车子开走了伏清白才退回墙边,低着眉眼咕哝道:“好什么好,连句谢谢都没有。”
那一瞬间陶浔阳脑子里闪现了很多东西,都是班上关于他们两个的传闻。原本她自己的生活都是一团屎,她根本没有闲心去关注别人发生了什么。以至于他们的事,她听过了,却没听进去。
她又跟着伏清白回到了学校里,一前一后去食堂吃晚饭。星期六学校放假,食堂没多少人,菜也难吃得要命。
她所做的只是为了了解伏清白,这是她当下必须要做的一件事。
既然她爸妈都在为了各自的生活忙碌着,没道理她就必须跟着他们团团转,她也应该转头来建设自己的人生和幸福。
从此她就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过了另一种人生。
陶浔阳回到小阁楼的时候,难得听到了陌生人的说话声。
“小清,我也是没办法了啊,你二叔又住院了,小强开学了又要生活费,到处都要花钱。”
“我知道的二婶,不好意思,过几天我发工资了,我就把钱还给你们。”
“对不住啊小清,你看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问你要这点钱,不然我怎么好意思哦。”
“没关系的二婶,本来就是我该还你们的。”
“那行,那你先忙着吧,那我就先走了,你叔还在医院里等着我呢。”
听到这,陶浔阳急忙转身下了楼,走到了地下室面壁,她也没想到回来会撞见这么尴尬的一幕。
她知道伏清白欠了一些外债,按照他那个身份来说,这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像伏清白这种自卑又敏感的性子,肯开口跟人借钱,也是千年难得一回。她当初买挖机,甚至学挖机的主意,她都知道是谁出的。
“你打算站在那里一辈子吗?”
陶浔阳蓦然回头,伏清白站在楼梯口,神色漠然地看着她。
两人回到了屋子里,桌子上还摆着没喝完水的塑料杯。伏清白随手一捏,再把它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坐在狭小的椅子上,望着窗外讥笑出声,“你还来干什么,故事没听够,想来见一下真人是吗。”
陶浔阳讪笑道:“你又不是名人,我又不是记者,有什么好见真人的。上次我在超市里买泡面,等了好久都没有人愿意帮我结账,看到你,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认出你来,我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你真的帮我了。”陶浔阳停顿了一会,见他没反应,继续道:“我以前只听过你的事,又没见过你本人。再说了,你做的那些事,是你自己愿意的,又没有伤天害理。”
伏清白并没有觉得好受多少,他恨那个高中,包括里面的每一个人,“真当我是傻子吗,你们这种人,来搅和我们的生活干什么,想来体验一把难民是怎么苟且偷生的吗?”
陶浔阳低着头叹了一口气,没应这话,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子。
陶浔阳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是显而易见的,伏清白不瞎。
她礼貌谦逊,得体大方,一看就不是穷苦人家养出来的孩子。吃着从地下室里炒出来的菜,她会做一番心里建设才能下得去嘴。她切的红萝卜丝,一看就是那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才能切出来的。她身上时时刻刻都带着一股香味,在这个阴暗破败的小房子里,愈发勾人心魄。
尽管她带过来的东西很少,从中还是能够推测出一二的。他见过她床头的书,也翻看过她的衣服牌子。她的书他看不懂,她的一件衣服抵得上他几个月的生活费了。
她极力在隐藏自己,试图把自己和这个地方融为一体。可是她那些下意识的嫌弃,早就把她的高贵暴露得一干二净了。她会饭前洗碗筷,哪怕是刚刚洗好的。她会每天倒一次垃圾,哪怕垃圾桶里什么垃圾都没有。她甚至会用纸巾捡起地上的碎屑,也不看看这个肮脏的地板,到底配不配得上她这番纡尊降贵。
从她住在这里的第一晚开始,伏清白就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这次老天爷待他宽厚一点。对方暴露出来的每一个破绽,他都可以视而不见,沉浸在一片美好的假象里。
今天,在外人面前,她拼命为他掩饰,维护他那残破不堪的自尊时。他就知道,命运从来没有仁慈一说。
他唯一的渴求,不过是希望对方是没有听见过自己那些往事的人。全县几十万人,听过他那些往事最多不过也才两三千人而已,还不到百分之一的概率。他多么希望老天爷眷顾他一回,可惜老天爷太忙了,无暇顾及他。
恨那个高中,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情感宣泄罢了。谁会在乎他这个小人物的爱与恨呢?相比起一个个事业有成的校友,他就像个跳梁小丑。
高二,伏清白他们班原本的生物老师生病了,新来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上他们生物课。伏清白凭着那股忧郁孤僻的性子和突出的生物成绩,很得新老师的喜欢。
有一天寝室的男生在一起意淫生物老师,说关于她的上位八卦。伏清白听不下去了,当场就和他们争执了起来。
第二天生物老师就跑来关心他,他一开始有点心虚,以为是班上关于她的谣言她知道了。然而,生物老师闪烁其词,明里暗里提点他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现在谈恋爱还太早了,为了那样一个女孩子不值得之类的。
伏清白刹那间手脚冰凉,他的那些事,被对方知道了。他完全不敢想,对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他只能逃避,逃避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后来生物老师看他不听劝导,一意孤行,也不再关心他,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看明白了,也没有辩解和挽救,生物成绩也开始一落千丈。
同寝室的男生没少拿这个事嘲笑他,嘲笑他下贱,一天天就知道喜欢那些下贱的女人。
一整天,伏清白都在回想高中那段吃人的过往。
他对那些人的恨,也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当年拼着一口气,告诉自己,必须恨他们。不然,他真的什么都没剩下了。保留着那刻骨铭心的恨意,才能证明他还是一个有自尊的人。
如今,毕业都多少年了,谁还记得当年那些小打小闹呢。大家都奔赴到新的天地去了,他不过是在与空气博弈罢了。
再说了,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怨恨着所有人,有点自大,又有点可怜,还有点卑微。说不定有的人对他并不感兴趣呢,比如陶浔阳?就算他高中的事迹再怎么激荡人心,大家只是笑笑就过去了,早就忘记了他是路人甲还是路人乙。
这样,他再恨着那些人,好像就很不公平,最起码对陶浔阳很不公平。
错的是他,他不该迁怒他人的。
只是他的羞耻心在作祟罢了,他不能接受,他也无法想象,对方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或鄙夷?或不耻?或同情?亦或其他。
今晚他应该去跟人道个歉。
伏清白下班回到家,屋子里空空如也。
他连忙跑到陶浔阳的卧室里看了一圈,衣服和书都还在,还好还好。他想着对方可能是加班晚点了,那就等她回来了再煮饭。
这一等,就是一个晚上。
陶浔阳一夜未归,或者说,她离开了。逃离了这个肮脏阴暗的地方,也逃离了他这个阴险卑鄙的小人。
他拿起手机,页面提示有新消息。他点开,是张潜发来的讯息。
张潜:你问陶浔阳干什么,她好像和我是一个班的,她家里挺有钱的,父母好像是当官的。大学也是在上海读的,不过和我不是一个学校,听说后来她也出国留学了,我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
对着这段短讯,伏清白来来回回看了三遍。看得越久,心也跟着一寸寸凉了下来。
他从床底下翻出一个盒子,里面收藏着张潜的高中毕业照。他拿出来擦掉上面的灰尘,一眼就看见了人群正中间笑颜如花的人。现在的她和以前的她并没有多大区别,眼睛一样亮晶晶的,不知人间疾苦是何滋味。
他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啊?
他就守着那些照片过了一夜。
采石场新来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叫李朋,跟伏清白差不多是岁数,性格开朗善言辞,颇得采石场工人的喜欢。煮饭阿姨尤其喜欢这个活泼的小伙子,整体嚷嚷着给他介绍对象。
采石场年轻人不多,休息的时候李朋就喜欢找伏清白闲聊。可惜这个时候伏清白根本不想搭理他人,每时每刻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一旁的工人看他这样,或多或少都露出几缕鄙夷,开玩笑般劝解李朋不和他来往,笑他高看不上这个石场,然后添油加醋把他的光辉事迹又对李朋说了一遍。
对于伏清白,石场的工人都心照不宣地把他当做了扫把星。整天丧着一个脸,跟谁欠了他几百万似的。平时聚会、宴请之类的,也不会有人叫上他。要不是他挖机开得确实好,为人也老实,早就被人给撵走了。
伏清白挂心着陶浔阳,无心应对他们。对于其他人的明朝暗讽,早就练成了一身铜皮铁骨。
他还在等,等陶浔阳的消息。他就像个气若游丝、苟延残喘的绝症之人,等着死神下最后通牒书。
他等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旧什么都没有等到。
第五天下班了,他看见了玻璃墙壁里明亮的灯光,这是陶浔阳工作的鞋店。店里面人影绰绰,他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
他觉得自己应该先回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再来,可是他已经下车了。此刻的他,腿主导着他的脑子。
店里正来了一大波客人试鞋子,两个店员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人注意到他的出现。他看了一圈,确实只有两个工作人员,没有陶浔阳。
他鼓足勇气,向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胖女生询问道:“你好,请问陶浔阳没上班吗?”
对方看了他一眼,一眼就看出来他不像个来买鞋的,便急促道:“小陶请假了。”
伏清白看出了对方的不耐烦,窘迫着追问道:“请问她请多久的假啊?”
“我也不知道。”
伏清白对着空气道了谢,就急忙离开了这个一尘不染的店铺。
“你问那个富家女做什么?”
“没什么,撞见了,随口问问。”
“难得你这么晚了还没睡啊,你问她做什么,我也不怎么记得她了。高中时她走读,不怎么喜欢和班上的人来往,交往的也是些有钱人学生。人家有钱有势的,哪里是我们这种人能够认识的啊。”
“哦。”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你呢。”
“就那样吧,我们这种人,在哪里不都这样活着吗。”
伏清白不想再听到这种话,眉头不自觉就蹙了起来,“你照顾好自己,我挂了。”
挂了电话,他坐在窗前,又拿起了那张毕业照。
陶浔阳们班的班服是红色的t恤,一眼望过去,红彤彤的一片,愈发衬的人闪闪发光。背景就是白色的大礼堂,天空开阔,云淡风轻。
他还记得那个拍毕业照的日子,全年级统一在那天拍的。阳光明媚,绿树如茵。广场上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人,一起嬉笑,一起留影。美好的未来在等着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希望。
高中三年,他唯一熟悉的人就是张潜。这一天,张潜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一个人站在广场中间的槐树下,左看看,右看看。没人来找他合影,没人来找他道别。
他想和张潜拍一个合影,毕竟他们这多年了,也就初中毕业照一张合影。他找不到人,没有手机,也没有相机。
他什么都没有。
如今,陶浔阳工作也不要了,借宿也不用了,看来对方是找到好的去处了啊。人家也不需要费劲地去找,自然有大把大把的好东西送到她手上。
他对她来说,才是“稀罕品”。见识到他的真实模样后,也不过如此罢了。满足了好奇心,也就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了。
可是不管怎么往最坏的地方想,他还是止不住地,想陶浔阳。想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想她或许只是有事需要离开一段时间,并不是抛弃了他。她那么好,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糟糕的是他,糟糕的是他自己。
他看着手机里的通讯录,不知道为何,播一个电话而已,对他来说,却跟会要了命似的。
他放弃了,就跟以往一样。他这辈子放弃过的念头不少,如今又多了一个而已。
一望无垠的沙漠里多了一粒沙子,又有谁会在意呢?
跟往常一样煮了面,吃了两口,伏清白却怎么也吃不下去了。从小就知油米贵的他,没浪费过一粒米。今天对着锅里的面条,却觉得难以下咽。
就算当初张潜跟他说她结婚了他都没有这么难过,反而有一种解脱和欣慰。当年对她的承诺,他虽然做的不够好,但总算是做到了。他真心希望张潜这次是一个好归宿,不要又跳入了一个新的火坑。
他和张潜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男女之情。虽然后来张潜变了,在其他人看来,对他变得很恶劣。轻贱他,利用他,最后又一脚踹开了他。可这些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张潜是第一个对他伸出友好之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是啊,他就是个长相平平,心理扭曲,性格不讨喜的人。凭什么,他凭什么要求别人对他大度,对他善良,关心他,问候他。
陶浔阳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就如同昙花一现,美好却很短暂。真心的跟他说谢谢,尽管不适应,但从来没嫌弃他的房子破旧,嫌弃他饭菜不好吃。甚至还愿意给他煮面,等着他下班。晚饭后简单聊两句,像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庭一样,温馨,美好。
他到底在妄想些什么啊,竟然企图抓住神明。用他这摇摇欲坠的窟窿,诱捕神明。
为什么他要像个乞丐,别人施舍他一点好,他就恨不得把命抵给人家。
因为他确实是个乞丐。
已经连着下了两天的雨,石场的工人,也跟着这糟糕的天气一样,郁闷到了极点。大家靠在栏杆上抽着烟,望着灰蒙蒙的天和眼前金字塔一般高大的碎石堆,打发时间。
“再这样下去,回家种田去吧。”
“今年才上几天班啊,天天下,天天下,妈的!”
“你们看你们看,那个臭女人又来了。”
大门处,缓缓开进来了一辆崭新的宝马。这个宝马车,在场的所有工作人员都很熟悉,正是这个石场合伙人之一的情妇的。
这个女人四十出头,早早就跟着大老板混了,如今也算是混出了个名头。开着宝马,挎着名牌包,踩着高跟鞋,神气十足。
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她就把自己那个戴绿帽子的老公弄到这里扫地,一个月拿着三千块的死工资。更可气的是,她赶走了自己有三个女儿要养的哥哥,把自己那个智障儿子也弄到这里来开铲车,代替了自己的亲哥。父母知道这事后,直接和她断绝了关系。
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无疑是被石场里的工人议论的最多的人。
动不动就跑来指手画脚,谁都看不惯她,可谁都不敢啃声。毕竟他们还要靠着这个工作养家糊口,谁也不想得罪了这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她还兼职着石场的财务,大家只会把她当祖宗一样供起来。
所有人都笑呵呵地和她打招呼,等着人走远了才呸呸出声。
“妈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看看小伏就知道了,被人骗了几十万,如今连个媳妇都讨不到了,女人就是吸血虫。”
“是啊,小伏你也傻啊,又没爹没妈的,现在连毛都没摸到一根。”
“幸亏你爸妈不再了哦,要是你是我儿子,我早就把你腿给打断了。你以后可长点心眼吧,别再傻傻地给女人骗了。”
慢慢的大家又都把话题转到了伏清白身上,只有从他身上,大家才能找到一种称之为成就感的东西。
伏清白已经习惯了这些申讨声,跟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偶尔或是扯着脸,回以一个尴尬的微笑。
“小伏啊,你就是太老实了,和小姑娘多说两句好听的,媳妇不就到手了吗。”
“小伏啊,你待会帮我看看我那台机子啊,好像又出了什么毛病。”
“小伏啊,你待会先帮我的石头装了哈啊,我还有点事,要早点走。”
申讨会开完,大家又都笑着让他帮点小忙。
他从来也不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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