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转眼就是过年。
殷家的爷爷奶奶都去世了,长辈只剩下了殷竹的外婆,她一个人住在远离市区的镇子里。
这年过年,外婆打了好几次电话,言辞里透漏着想让殷红召过去过年。
殷红召就答应了。
放寒假以后,殷红召带着殷梅和殷竹去采办年货。
殷竹懒洋洋,只能帮忙提东西,还怪别人踩了他的脚,殷梅跟着殷红召,像条鱼,挤在人堆里,一会儿尝尝瓜子,一会儿看下糖果的样数。
买年货,就花去一天。
第二天,殷红召带着一儿一女坐上回去的长途汽车。
车站的人很多,殷梅和殷竹负责看行李,殷红召去买票。
等买到了票,殷红召带着他两过安检。
谁料又出现了意外。
过安检的人太多,不少人都是大包小包的行礼,殷梅矮一点,直接淹没在了人海里,被挤丢了,电话打过去,说是无法接通。
殷红召扭头不见殷梅,喊了两句没见殷梅应声,顿时急火攻心:“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
殷竹见他乱了阵脚,说:“先把东西寄存,分头去找。实在不行,我去广播寻人。”
殷红召照做。
父子两个无头苍蝇一样,找了半天,一无所获,于是,殷竹便去广播寻人。
殷竹声音清朗,学校广播站也代班过几次。
他不喜欢这个妹妹,她分走了殷红召对自己的爱,也麻烦讨厌,他有想过让她消失,但当她真的消失了,他顿觉心中空空,附身靠近话筒,一刹唇齿生寒,终于发声,干涩走音,他吓了一跳,终于回神,稳住声音情绪播报语音寻人。
殷红召站在寄存行李的地方,等着殷梅。
播过几次,殷红召频频张望,终于看见了殷梅。
赶紧跑上去,左右看看,好着的,总算松了一口气。
殷梅讪讪:“手机没电了,我被挤了一下,就……”
“没事没事。”殷红召对她存在着天然的疼惜:“找到了就好,我给你哥说一下,他就来了。”
殷红召给殷竹打了电话。
广播寻人刺啦一响,瞬间消音了。
不一会儿,殷竹跑过来,气喘吁吁,看着神色平静的殷梅,没好气:“瞎跑什么你!”
“啧!”
殷红召的双标不是一天两天了。
殷竹闭嘴。
三人刚好赶得上长途汽车,拿着行李过了安检,然后去找去外婆家的巴士。
殷竹一马当先,喜上眉梢:“还换新车了。”
是换了新的。
上面写着目的地“兰草”。
汽车行驶,出了市区以后,朝着平原走去,殷红召一上车就睡觉,他坐在后排,殷梅和殷竹坐在前排。
殷梅晕车,想开窗子吹吹风,但觑着殷竹。
殷竹呼呼大睡。
殷梅只好作罢,强行忍着。
汽车朝前行驶,道路两侧更加开阔,有农人在牧羊,枯黄的土地上,像是飘着无数朵白云。
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打开车窗。
冷风扑进来,殷梅缩了一下,扭头看殷竹,殷竹没好气,趁着风吹低声音,他压着嗓子开始算账:“怎么?还敢离家出走,别说手机没电关机!出门的时候,爸就怕你手机没电上车没的打发时间,让我专门给你手机充电的!你想去哪儿?啊?不就吵个架,两块钱扔给人家,我还不能说你了?还厉害的,离家出走,你跑怎么还回来?!”
殷竹咬牙切齿:“这么会幺蛾子,你上辈子是个虫子精吧。”
殷梅强忍着没说话。
殷竹也见好就收,又睡觉去了,睡了没两分钟,风吹得他半边脸凉飕飕的,他就侧坐着,腿放在过道上,只将一个后脑勺扔给殷梅。
车在暮色时分,到达了县里的汽车站。
车猛地一停,殷梅被颠地醒来,她恍然发现自己正靠在殷竹背上。
殷竹似乎也在睡,一动不动,她悄悄躲远点,后面有人着急下车,三两步抢着过来,殷竹被撞了一下腿,哼唧一声。
殷红召护短:“干嘛呢你?”
没人搭理他。
旅客都急匆匆下车。
殷红召问殷竹:“咋啦不躲开?”
殷梅只能看见他一点侧脸,她见殷竹脸色铁青地说:“麻了……”
“玩手机一路一个姿势!”殷红召数落:“活该!”
殷梅一愣,她睡了那么久,他一直没动,他大可叫醒她,但他没有。
他是在赔礼道歉,为那两块钱的事情吗?
出了汽车站,又坐公交,折腾了很久,才终于到了外婆家。
过年了,陆续有在外务工的村人回来,镇上烟火气息很足。
很多人都认识殷红召,跟跟他打招呼。
“回来过年啊。”
“是啊。”殷红召笑:“晚上来喝酒,带了七年的西凤。”
“没问题。”
三人一路走到外婆家,快到的时候,外婆已经迎了出来。
她小时候裹了小脚,走不快,穿着斜襟的深色布褂子,撑着拐杖站在院子外等,她养一只小白狗。
一见殷梅就疯狂地叫,呲出两排贝牙。
外婆拐杖打开它:“一边儿玩儿去。”
殷竹跟这个小白狗认识,蹲下来抱着玩起来。
这里没有暖气,车辆也鲜少,尤其是在秦岭的腹地,就寒冷不少。
抬眼看过去,鸟过千林,无踪寻觅。
“喝水。”外婆招呼。
这天天气不错,夕阳西下,金灿灿的碎光浮浮沉沉,落在积雪上,闪闪蔼蔼。
村子里的小土狗串门,都不带绳子,跑得那叫一个欢快,它们听到陌生人来,追着过来叫,到了以后,兴许觉得他们面善,便停了叫。
外婆拿出殷红召之前给她买的点心,分了点给小狗吃。
小狗吃得欢快,不时摇尾巴。
外婆招招手,喊他们三个:“坐吧,喝水。”
一张矮矮的四方小桌,四面各自摆着一个竹制小凳。
三只大的搪瓷水杯,正袅袅冒气。
殷梅冷,端起来暖手,喝了一口:“好甜。”
殷竹没说话。
外婆招待别人,永远是一杯浓度很高的白糖水,后来很多年,外婆去世了,兰草对于殷梅来说,早已不复昔日的人情热闹,但那杯白糖水,却是她经常想喝到的东西。
她曾在很沮丧的时候,买了一大包白糖,和在开水里,喝下去,却并不如外婆泡的有滋味。
她想:应该是需要泡在搪瓷杯子里。
但她没有买过搪瓷的杯子,她那时已经是个处事不惊的成年人,明白转运珠、幸运草、发财树这些东西都只是一种慰藉而已,她也知道,外婆没了,再也不会有这个糖水的味道。
夜里睡觉的时候,殷红召和殷竹睡一间,殷梅和外婆睡。
外婆有点老年痴呆,有时候分不清人,但只是极少数,平常精气神格外好,又加之本村不少五服内的亲戚照看,所以她一直拒绝去和陈卓远住,独居于家。
她的炕头放着两只硕大红箱子,箱子周身描了牡丹花纹,瑰丽好看,虽然有些地方脱了漆掉了色,但难掩精巧手艺,是外婆年轻时候的嫁妆。
殷梅正趴着看,外婆进来,她瞬间坐好。
外婆笑笑,坐在炕边,摸出一只手绢,小手绢打开,亮出里面的小白兔奶糖。
“给你吃。”她靠近殷梅,小声咬耳朵:“不给竹子,竹子不乖。”
神情像个小孩在跟小闺蜜私房话。
殷梅笑出声,又赶紧噤声,怕打扰殷红召睡觉。
她吃一颗奶糖,格外甜,在糖味道里甜甜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的时候,她裹着被子,外婆已经不见了,她听到外堂里火柴燃烧哔哔啵啵的声音。
殷梅裹着被子,趴在炕上。
过了会儿,外婆进来了,一撩帘子,笑:“醒啦。”
殷梅作势要起。
外婆:“冷得很,别起来,再睡一会儿,外婆给你端过来吃。”
外婆又出去了,再进来的时候,端着一只瓷碗,递给殷梅,殷梅赶紧去接。
碗里是两颗荷包蛋。
殷梅笑,赶紧咬了一口:“溏心的!”
吃过溏心蛋,她穿衣服起来,帮着外婆洗碗,殷竹老实地帮着烧火,柴火被雪水打湿,一烧就冒烟,熏得他痛哭流涕,又被外婆好一顿奚落。
洗完了,殷红召打算再去赶集。
殷红召说:“初一到初六,都会有人来拜年的,到时候要招待客人,菜必须多备一点。”
外婆也没意见。
但是集市离这儿有点距离,而且外婆的小脚,怎么去?
打出租车也不方便啊。
不让外婆去,又觉得留她在家怪寂寥的。
正苦思无果,才吃过早饭,一个本家的二叔过来,寒暄了会儿,商定了去集市的时间。
原来这个二叔会开车,早前说过今天去集市,外婆就口头协定了,让他捎他们一程。
殷梅眼睛亮晶晶:“二叔人真好。”
殷红召摸摸她额头。
殷竹胳膊肘子一戳她:“优点即是缺点。”
殷梅不理解,殷竹并不多说,神神叨叨。
吃过饭,四个人都去集市。
这儿的比市区的集市要更热闹,有很多卖鞭炮烟花红灯笼的,炒年货都是放在一只大箩筐里展示,一条街,两侧是门面店,中央还要隔开一下,将一条路硬生生隔成两条,两条路上,左右都是卖年货的,一条道,成了六行铺子,下脚格外挤。
蔬菜集市专门卖蔬菜,红红绿绿,格外新鲜,还有开着大卡车来的。
花果集市专门卖花果,水果五花八门,样样都有,花则少一点,多数是假花或者万年青之类的绿植,只有为数不多的金桔、水仙。
殷红召说:“要买水仙吗?”他看殷梅一直看着水仙。
殷梅摇摇头:“外婆有一盆了。”
就养在外公的牌位前。
殷红召说:“也行,这不好带。”
殷竹一直拉着外婆,外婆不时碰到熟人,要停下寒暄,殷红召和殷梅也就故意走快,是为了买东西付账。
外婆虽年纪大,却在付钱的事情上格外执拗。
殷竹也懂,所以陪着外婆,扮演好外孙拖延时间。
好不容易追上了,挤进来,发现他两是在看水仙。
殷竹觑着殷梅:“想要就买一盆呗,这都开花了,多好看啊,外婆养的那个还没开呢,营养不良叶子都长得不好。”
最后还是没买,因为不好带。
年货置办齐备,大年三十则是最辛苦的一天,这天辞旧。
早上起来,要洒扫家里的所有角落,要擦拭所有的桌椅板凳家具,到了下午要吃年夜饭,兰草的习俗是下午饭是年夜饭。
因此忙碌大半天打扫干净以后,就要开始两锅齐下,一炒一焖。
殷梅蒸米饭,殷竹凉菜摆盘。
好大一桌子菜收拾齐整,四人坐定。
兰草还是之前的旧习俗沿袭下来,虽然没明令规定,但是客人多的时候,女人不能上桌吃饭,只能和小孩凑活一桌,在家里,平常也是男人坐主位。
殷红召不计较这个,默不作声,每次吃饭都将主位给外婆,年夜饭这天,更是不例外,吃饭到一半,恰好有人从外面过,透过篱笆瞧见,打趣:“好享受啊陈婆。”
外婆只是笑,有些羞涩。
殷红召却全然无视其中讽刺,只招呼:“晚上来喝酒。”
第二天一大早,穿新衣,拜年,发红包。
外婆的钱不包,鲜红的百元大钞,分别给殷梅和殷竹,而后摸摸他们的颅顶,说:“年年岁岁,喜乐平安。”
殷梅撩起眼睫看她。
莫名想到那句诗词,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殷红召的钱则包在红纸包里。
他给他两发压岁钱,给外婆发压祟钱。
外婆打开自己的红包,发现里面除了鲜红纸笔,还有一枚唐制铜钱,上面刻着‘开元通宝’。
外婆收了,取出纸币,将铜钱放回红包压在枕头下。
初一到初六,一直有亲戚来拜年,其乐融融,其间还下过一场大雪。
大雪封山,县城不受影响,却阻断了回市区的路。
学校初七就要开始补课。
殷红召便给老师打了电话,暂时请假,情况特殊,老师准了,让回校之后去补假条。
殷梅和殷竹在兰草又玩了几天。
过了年,转眼就元宵节。
元宵节又叫上元节,兰草的元宵节,比过年还热闹。
到元宵这一晚,要先去祭祀先祖,在坟冢前供奉莲花灯,点鞭炮,烧黄表纸,三拜完毕后,返回家里,将家里所有的灯打开,然后要在所有的窗台中央点一支红蜡烛,所有的的门,两侧要各点一支蜡烛,做完了这些之后,大人的活儿便算结束。
开始小孩的游戏时间,放烟花,放小鞭炮,小火绳,仙女棒,还有玩花灯的。
天上的烟花从七点半开始,一直会持续到夜里凌晨一点时分才结束。
最亮的时候,照亮半边天。
殷红召给殷梅买了一个花灯,是水仙的样子,边沿鹅黄的花瓣,中央雪白的底座,上面点一支红色蜡烛。给殷竹买了一个兔子灯,雪白的兔子一双红眼睛。
殷梅看到的时候有点奇怪。
殷红召:“他以前养过一只小兔子,很喜欢。”
“后来呢?”
殷红召:“丢了。”
元宵节结束,再无留下的理由,三人返回市区。
走的那天,外婆将他们送出很远。
小脚的外婆站在平原上,望着他们的背影,殷梅频频回头,好几次,险些落泪。
水仙灯她没带走,放在外婆家的阁楼上。
那里放置着外婆的棺材,她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吓个半死,但是随后,很快就释然。
她怕那个棺材太冷,就将水仙灯放在了棺材旁边。
外爷牌位前的那盆水仙,在过年开始的那天,疯狂开花,到他们离开的时候,水仙终于耗尽了花苞,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叶子。
外婆见她喜欢,就让她带走。
寒冬腊月,她一直抱在怀里。
鹅黄花朵已经凋敝,只剩下郁葱叶条。
回去市区,去学校报道销假,开始正常上课,新学期伊始,新年新气象。
不久,殷梅的班级里,也来了一位新同学。
殷梅红鸾星动,对他一见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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