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清平醒来的时候，只有宫女在身旁。

        他醒了好一会儿，张贵人才姗姗来迟，叹气道：“你终于醒了。”她端起桌上已经冷掉的汤药，完全没有耐心：“把药喝了。”

        张贵人见他身上血迹，没有半分心疼的颜色。

        但她能在晚上赶过来，杨清平已满足。

        杨清平露出感动的神色，乖巧地喝着药，对他而言，生病或者受伤的时候，母亲能来看他，这是一件幸福而奢侈的事情。

        他声音沙哑地问：“陛下答应我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张贵人就火冒三丈，她忙坐直了身子：“你说你这孩子是不是有病？人家景明珠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太子和荣王对她有意思，她看都不看一眼，被这么好的条件，看上你是你运气好，你还拒婚？”

        杨清平的脸色瞬间暗淡下去。

        他放下手中还没喝完的药，咳嗽得喘不过气：“陛下答应我了吗？”

        张贵人见他执迷不悟，心想还好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由他的就玩完了。她从袖中掏出喜帖：“不知好歹？你自己看吧！”

        喜帖摊开，上面依然是成亲的消息。

        他的婚礼就在下个月初，距现在还有十天，他满身伤痛的抗争毫无用处。

        这种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不会以他的意志为转移。

        大庆的政治格局不会考虑他的儿女私情，父皇从来不会考虑他的想法，原来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事情的结局。

        杨清平呆呆看着喜帖，无力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张贵人早就知道杨清平与皇帝的争吵，为了让杨清平乖乖听话，她只能劝慰：“只要你是大庆皇子，这就是你的命，听话吧。”

        杨清平不想回应母亲的话。

        他和母亲成为母子，真是一段最恐怖的缘分。

        母亲永远不能理解他的追求，也永远不会替他考虑。她心里只装得下利益。只要能换名利，母亲甚至可以将他称斤轮两卖了。

        忽然之间，他想到一个问题——

        他死死抓住母亲地手，咬着牙质问：“景明珠怎么会知晓我跟淑娟的关系？是不是你告诉她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贵人心下一惊，她原以为只要孟淑娟不在出现，杨清平就会自然而然忘记她。

        没想到他会故意在自己面前提起。

        莫非，他知道了真相？

        杨清平的叛逆和倔强早已超乎了她的想象，他甚至连皇帝都敢顶嘴，若是知晓孟淑娟是她杀的，估计杨清平什么都做得出。

        为了个身份卑贱的宫女，值得吗？

        张贵人真的很不喜欢杨清平的个性，奈何她小儿子还只有八岁。

        她的未来多半还是需要依靠杨清平。

        她笑得一脸惊慌，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景明珠都跟你说了什么？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不与景明珠成亲吧？”

        张贵人以为自己杀人之事做得天衣无缝。

        她只是算错了自己儿子的痴心。

        总以为有景明珠美色在眼前，他从军回来就会忘记孟淑娟，可是杨清平却痴情到了执拗的地步，偏偏认定了那个孟淑娟。

        那个丫头有什么好的？一门心思攀高枝，娶进来也只能吸血！

        她怎会生出杨清平这等蠢货！

        杨清平咬咬牙：“淑娟的朋友说，景明珠打听过淑娟和我的事，淑娟就是那时失踪的，我去问浣衣局很多人，他们都说有蹊跷。”

        张贵人一愣：“你怀疑是景明珠所为？”

        杨清平眼底里闪过一丝杀意，反问：“除了她，还能有谁？”

        张贵人心惊胆战：“你想做什么？”

        杨清平忽然冷笑，近乎疯狂地说：“明天我就去景家，我要她血债血偿。”

        张贵人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为一个小丫头做到这个地步。

        她气得站起来破口大骂：“你找景明珠寻了仇，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可你想过我和你弟弟吗？你以为景家能放过我们？”

        杨清平握紧拳头道：“我要问问她，孟淑娟究竟做了什么？她凭什么这么做！”

        张贵人身上的冷汗又吓出了一层。

        万一找景明珠一问，两人一盘算，矛头指向她怎么办？

        她小心周旋着：“那你怎么问？直接拧着刀，闯进景明珠家里去问，是不是你杀了孟淑娟？她要是承认了才有鬼呢！她们那种人做事缺德事，手干净得很，哪里会留下什么破绽，你看看，你如今不就没找到线索么？”

        杨清平沉默不语，他确实没有线索，更别提证据了。

        他平白无故闯进景家问，确实可笑。

        张贵人见他迟疑，心里松了一口气，终于稳住了他。

        杨清平为了一个孟淑娟，他连皇帝都敢硬刚，甚至还说要杀景明珠，若是知道孟淑娟是她杀的，谁知杨清平会做什么？

        哪怕他不敢弑母，只怕以后她也得不到他什么好处！

        儿子养这么大，可不能白养！

        张贵人是个聪明女人，她实在太懂得怎么在宫里活下去。

        急中生智，她忽地想出了个万全之策。

        张贵人努力使自己激动地心平静下来，趁着杨清平还没有怀疑她，她语重心长地坐下，问：“退一万步讲，就算如今证据确凿，人证物证，是景明珠杀了人，可景家权势滔天，你腰还没人家胳膊粗，你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杨清平呆呆看着母亲，大脑一片空白。

        是啊，他能做什么？去宫门口写血书？陛下不会为一个宫女得罪景家。

        往往都是批评教训两句，自罚三杯。

        在父皇和那些权贵眼里，人命哪里有自身利益重要？

        这句话真真踩到他的痛处，他死死地咬住嘴唇，泪水像关不住的水闸，慢慢渗出来，终于倾泻而下：“是呀，我能为她做什么？”

        张贵人冷冷问：“景家权势滔天，你如何斗得过他们？”

        这正是杨清平内心最大的郁结。

        明明伤害孟淑娟的仇人就在眼前，可是他却动不得。

        杨清平紧紧握住拳头，青筋暴起，痛苦就像卡在他咽喉的刺，放不下，有吐不出，忘不掉，不能诉说，只能沉默着。

        张贵人忽然凑到他耳边：“为今之计，唯有夺得皇位。”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

        张贵人的建议像魔女的歌声，诱骗着他：“你知道为什么孟淑娟会被景明珠杀死吗？为什么景明珠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你的人生吗？”

        杨清平红着眼眶，迷茫地摇摇头。

        张贵人道：“因为你不够强！”

        她用近乎蛊惑的口吻说：“一个男人，不够强就是他的原罪，不够强，连你在乎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如果你是皇帝，你在最高处，景家人敢逼你吗？景明珠敢动孟淑娟一分毫吗？你只会哭哭啼啼，连给她报仇也不行！”

        是的，哭哭啼啼，实在是没有出息！

        张贵人道：“以前我总是劝你争取自己的利益，你非要无欲无求，现在知道下场了吧？与其怪景明珠坏，不如怪你保护不了孟淑娟！”

        寻常时候。张贵人说这些歪理，杨清平根本不会听。

        但现在，正是杨清平难受的时候，一个人情绪激烈的时候，总是容易走极端。

        他心里的火“砰”一声点燃。

        熊熊燃烧。

        似乎要吞噬一切理智。

        杨清平眸子震动，张贵人知道她的话奏效了：“你母亲我没读过书，也知道韩信可忍受□□之耻，勾践也能卧薪尝胆，你现在先跟景明珠成亲，借景家的权势壮大自己，等你登上最高的地方，有得是机会以牙还牙！”

        张贵人将喜帖重新递回杨清平手上。

        赐婚喜帖就在他面前，能不能报仇就在一念之间。

        他知道，现在不是故作清高的时候。

        很久之后，杨清平终于接过喜帖，眼神却染上了仇恨的色彩。

        他最是讨厌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如今，他竟要成为搅弄风云的人。

        门外忽然有人传话：“娘娘，九殿下，景姑娘正在门外候着。”

        张贵人上一秒还帮杨清平义愤填膺，下一秒就换上喜笑颜开的面具：“亏她费心，不要让她候着，直接带她进来吧。”

        宫人又看向杨清平，他也点头低沉说：“嗯。”

        景明珠进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肿得两个核桃，她将手里的人参补药和金疮药递给宫人，怯生生地看向杨清平：“你还好吗？”

        她不是傻子，自然看出杨清平不愿意与她成亲。

        皇帝舅舅安慰她，说杨清平顾忌她的家世显赫，怕她是个傲慢霸道的女子。

        太后也告诉她，是因为杨清平喜欢文静女子，她素来张扬，杨清平担心成亲之后与她相处不来，所以对赐婚之事很恐惧。

        这些错误的信息，最终导致她在错误的泥潭越陷越深。

        让她以为，杨清平还和她有可能、有希望。

        她以为只要她改变性情就可以。

        害死孟淑娟的凶手还在眼前，杨清平咬着牙道：“你来做什么？”

        张贵人解释说：“今天他跟陛下起了争执，一时负气，所以对你说了些不客气的话，你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其实这是很低级的谎言，她本可以一眼看穿。

        如果她多问一句：为何起争执？也许杨清平就憋不住，把真相全盘托出。

        可惜她并没有怀疑杨清平的谎言。

        这一次，她偏偏看不穿。

        景明珠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我没有放在心上。”

        杨清平轻咳了几声，疲倦地说：“夜深了，我有些乏。”张贵人叫她也早些回去歇息。

        说完，身旁宫人赶紧扶杨清平躺下。

        景明珠红着脸，紧张地看着杨清平：“好，那我明天再来看你。”

        她说完，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离开。

        她不会想到，就在她脚刚跨出门的时候，杨清平刚转过身去，脸上立刻转换成复杂的表情，夹杂着痛苦无奈与愤怒不甘。

        在她思考如何治疗他的时候，他却在计划如何杀掉她。

        杨清平依然侧躺着，他的视线移到手掌，明显的青筋，紧握的拳头，指甲已刺破掌心，一滴滴殷红的献血自指缝中滴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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