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账的婆子来询问给孟淑娟的月钱。

        杨清平对孟淑娟的宠爱，府上都看在眼里，按理说多给她一些也无妨。偏偏太子妃是个拈酸吃醋的人，下人都怕她发作。

        景明珠看着账本，淡然说：“在这个月例上，每个月再给她添二十两吧。”

        她对孟淑娟有愧，自然不会有意克扣她。

        仆人们甚为意外，没想到景明珠此刻竟然这么好说话，全然不像平日般无理取闹。

        月牙走进来，说裁缝已经将这个月的衣服都做好了，已拿到前厅，让她去看看，她一阵头疼，最怕的便是这些琐碎之事。

        数不清的衣服摆满了整个大厅，都是按照季节配好的颜色。

        按材料、功能、颜色整批整批选进来。

        一个月根本穿不完这么多衣服，十中有九是要被搁置的。

        景明珠随意看了看，选了几件跟身上同色的衣服，漫不经心地说：“我挑完了，其它的衣裳，都拿去给孟淑娟吧。”

        月牙愤然：“这是太子妃的规格，她凭什么？”

        景明珠道：“你知道我从不在意这些，以前送给你，你说身份不符，我不喜欢在装饰上浪费时间，反正浪费了也是枉然，她时常在宫里往来，也需要几件好衣服。”

        月牙气道：“也不知她是走了什么好运，遇到你这个傻瓜。”

        别人眼里，景明珠又孤傲又理性，可月牙靠她最近，深知景明珠的热忱和痴傻。世人汲汲渴求的东西，她总是不屑一顾。

        倒不是说她家世好便必然如此。

        月牙在景家这么多年，见过许多出身高贵的男女，为了利益争得头破血流。

        景明珠这种傻瓜，便是踏破铁鞋寻觅个五百年也少有。

        景明珠叹气：“贫者日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我时常说，这面子排场本就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偏又取消不得。”

        她并不追求新和变，只喜欢能够流传的，经典的东西。

        永恒的东西哪里有那么多？

        月牙劝道：“你也是太节俭了些，如今世家之女，谁穿浣洗之衣？夫人总说你衣服穿得素，穿得旧，显得格外小家子气。”

        她叹气道：“我就不明白，衣服穿一次就不能穿了吗？”

        小家子气是什么气？

        小家小户只是财富不多，但并不意味着审美和品味就低级。

        景明珠心中很是不喜那种说法，她底气十足，对于锦衣华服，她很有自己的看法。

        能打动她的东西不多，若不喜欢，价值连城也不喜欢。

        景明珠道：“衣服首饰贵精不贵多，有些时兴的款式，看起来花里胡哨，一时紧俏得很，过个两三年看便觉得奇丑无比。”

        月牙知劝不过她：“罢了罢了，我也不劝你，反正你又不听。”

        仆人们将所有的衣裳和首饰都送到了孟淑娟屋子里，孟淑娟头一次见那么多漂亮衣服，心情就像喝了酒似的，快飘起来了。

        遍衣罗衫者，不是养蚕人。

        她以前在尚工局里做过事，无数次抚摸过那些华美配饰，没想到她能成为它们的主人。

        管账婆子和送衣服的仆人笼共九人。

        若是往常给景明珠做了事，除了吃茶之外，景明珠会另外赏给每人一吊钱。

        孟淑娟沉浸在获得那么多好东西的欢乐中，全然忘了旁人的存在。直到孟四德提醒，她才吩咐道：“你们下去吃个茶再走吧。”

        说是吃茶，便真的是吃杯茶，没赏钱不说，连茶都是次等茶。

        管家婆子见是这样，茶杯都没碰，扭头就走了。

        刚刚出门，一行人就小声讥讽：“小气成这样，太子昨天赏了她那么多东西，今天又得了太子妃的赏，连吊钱都不拿出来。”

        虽然她们是府上的仆人，但她们也是人，没有好处，谁愿意服侍人？

        一行人心里合计，下次遇到孟淑娟的差事便躲。

        小丫鬟附和：“昨天我可看了殿下送她的清单，她屋里的好茶喝到明年也喝不完，拿牛马都不喝的东西给我们，好脏的心。”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忽听见孟四德喊住她们，说有打赏。

        众人一听，这才闭上嘴，停住对她的讥讽。

        孟淑娟方才得意忘形，直到退回房中，才听丫鬟说府上有打赏的规矩，她本是觉得不可理喻，做事是下人的分内事，不该打赏。

        但她刚刚进府，不便表现得过于刻薄，所以还是不得不按府上规矩行事。

        她从柜子里抽出一吊钱。

        大张旗鼓地举到众人面前，语气里满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这里是一吊钱，你们做事也辛苦，分了它去吃一顿酒吧。”

        九个人，分一吊钱，一个人就能分几个铜板？

        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好笑。

        管事婆子甚至觉得孟淑娟是故意侮辱她，都不想接钱，气氛顿时尴尬极了。

        孟淑娟尾音一挑：“怎么？太多了？”

        众人故意沉默不语。

        孟淑娟笑了笑：“也是，你们生来就是奴才，手上哪里有多余的钱享受哟？”

        管事婆子也不敢发作，忙收了钱，阴阳怪气地说：“奴婢头一次见到像您这么大方的人，诚惶诚恐，哪里敢消瘦这么好的赏赐。”

        孟淑娟与孟四德一时也没听懂这是反话，且有着她们去了。

        众人被孟淑娟恶心坏了，心里早骂了她八百遍。

        小丫头呸了一口：“瞧不起谁呀？这么点钱还好意思拿出手，人家正大光明的主子都不兴像她这样作践人。”

        院子里开了红色和白色的梅花。

        景明珠在房里闷着不自在，便来了花园，不巧，迎面撞见了杨清平。

        以前想见他，总也碰不得，现在不想见他，却总是能巧遇，真是上天开玩笑。景明珠转过身去，想要绕开他，躲着他走。

        谁知一回头，发现身后是围墙，她退无可退。

        杨清平也看见了他，可能他也尴尬，所以愣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景明珠硬着头皮上去打招呼。

        她裹着一件纯白奢华的狐裘，脸颊和笔尖都被风吹得通红，冻红的双手拿着几束梅花，像个不怕冷偏要玩雪的孩子。

        杨清平没话找话：“你冷吗？”

        她微微摇头，也不跟他说话，早已红肿的眼睛忽然湿润。

        明明杨清平什么都没做，只是出现在她面前，就能勾起她的痛苦情绪，她又多愁善感起来，眼泪不争气想要往外涌。

        她使劲憋，将眼泪死死憋在眼睛里。

        杨清平又问她：“这几天你过得怎么样？”

        他是没有眼睛不会看吗？难道非要她亲口说，过得不好，他才能获得复仇的快感？

        景明珠要强地说：“一切如旧。”

        她脸上极力想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是心里排山倒海用来的酸楚却出卖了她，她赶紧与他擦肩而过，走到他身后去。

        唯有背对着他，他才不会看到她克制不住的眼泪。

        哭哭滴滴卖惨从来不是景明珠的性格。

        她若是想让杨清平爱她，她就要用渊博的知识让他钦佩，用优雅的举止让他心动，用坚定的决心让他安心，她想让他倾慕。

        她太要强了，哪怕面对的是杨清平，她也要坚守自己的倔强。

        杨清平忽然跟她说：“对不起。”

        这是他第几次跟她道歉了？真的没必要说这种话。她又不是拿得起放不下的小女人，又不是得不到谁的爱就会死。

        杨清平的道歉非常可笑，她根本不需要。

        景明珠冷笑：“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必要跟我说这些话。”

        虽然这世界上并没有说谁爱你，你就一定要爱她，可是他看到景明珠红肿的双眼，还是很难受。他知道景明珠爱着他。

        正因为景明珠对他真心实意，他才更不忍辜负她。

        每次看到她的眼睛，他总是心里发虚。

        大抵人都不忍辜负深情的人。

        他于是交代：“你缺什么东西，尽管跟府上的人说，若是有人不听话，你只管教训……”

        他亏欠景明珠感情，一厢情愿地认为可以通过物质去弥补。

        景明珠听出他的意思，对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很不爽，横眉冷对：“我什么没见过，太子府上有的，景家就一定没有？”

        她要是爱慕虚荣，哪里能轮到他杨清平？

        若关心是出于愧疚，若给予的是物质而不是真心，她景明珠才不屑于要。

        论起出身，论起富贵，她景明珠未必不如他杨清平！

        杨清平见她仍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以为她还为纳妾之事生气，便好心央求她：“淑娟性子柔弱，她以后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多担待，不要为难她。我已经跟她吩咐过，往后她在西院，你在东院，你们井水不犯河水。”

        以前她想主动找杨清平说说话，杨清平总是借口说累。

        现在跟她说那么多话，竟是为了孟淑娟。

        景明珠原以为自己是个大度的人，衣服、首饰、珠宝，分给别人眼睛都不眨一下，谁得罪了她，只要别人诚恳道歉，她一般都能不追究。

        她知进退，她识大体，她对待任何人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在遇见杨清平之前，谁都说景家的女儿雍容华贵，端庄典雅，可彰显大庆淑女风范。

        她万万没想到，如今她这般小肚鸡肠。

        她真的好嫉妒孟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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