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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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第二天是中秋节,冯世真也要放假回家,所以容太太请她下楼一起吃一顿节前饭。
冯世真下到客厅,就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容定坤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二姨太太坐在旁边削着苹果。
容定坤今日穿着中式长褂,更显得儒雅斯文。他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但保养得极好,看着也不过四十许,十分英俊得体。若是不知道他的那些黑暗的底细,冯世真自觉讲不定也会被他忽悠了去。
“冯小姐。”容定坤放下了报纸,客套道,“你过节可要回乡探亲?”
冯世真说:“家父身子不便走动,只能留在上海过节了。”
容定坤又道:“听说你有个大哥,是公费留学生,什么时候毕业回国?”
冯世真不禁露出难过之色:“大哥听闻了家中出事,肄业回国,再过半个月就该到了。我劝过他拿了学位再回来的,但是他等不得。”
容定坤叹道:“你大哥有孝心呀。知道父母妹子在受难,自己怎么能还继续留在国外过逍遥日子呢?他是学什么的?”
“学医。”
“那是人才。”容定坤说,“等他回来,带来让我见见。我也是大华医院的股东之一,若是他确实优秀,给他安插个职位就是。”
“老爷!”冯世真受宠若惊,充满感激地望着容定坤,“这太好了!谢谢容老爷!我大哥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二姨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在旁边看着,说:“冯小姐可要好生追随我们家老爷。现在读过书的女孩子都时兴去洋行和商行里做事。冯小姐就没想过吗?”
冯世真低着头,耳朵背都红了,局促道:“我没在学校以外的地方做过,不知道能否胜任。我只想先把书教好,也不辜负老爷和太太对我的信任。”
二姨太太笑道:“一定行的。冯小姐在咱们家里教几个孩子,真是屈才了呢。”
“我们冯小姐是踏踏实实的人,没得那种好高骛远,不知好歹的心思。”容太太带着大姨太太下了楼来,朝二姨太太一声冷笑。
二姨太太放下了苹果,委屈地红了眼眶,面色寂寥哀婉:“是我说错话了,冯小姐不要介意。”
冯世真心道之前还觉得余知惠装委屈的功夫堪称一流,现在一看,余小姐应该赶紧拜二姨太太为师才是。
况且二姨太太不和容太太顶撞,反而把皮球丢到了冯世真这里来。弄得冯世真好似才是欺负了她的那一个。这一招乾坤挪移,欺软怕硬,真是又打了容太太的脸,又将了冯世真一着。
高手!
冯世真只得诚惶诚恐道:“没有的事,二姨太太只是一片热心……”
“孙姨娘这动不动就爱道歉的习惯,还是老样子呀。”容芳林冷声说着,下了楼来,“我看你最应该去国务院工作,凡是遇到要向外宾赔礼道歉的活儿,就派你上场。你楚楚可怜地往哪儿一站,再大的国际纠纷都能立时解决。把你留在我们家里,才是屈才了!”
冯世真心中暗暗喝彩。
二姨太太一张俏脸阵青阵红的,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容定坤显然极其宠爱长女,见她顶撞了自己心爱的小妾,也不过斥了一声胡闹。二姨太太很识趣,不去招惹容大小姐,咬牙吃了这个闷亏。
容太太对丈夫道:“嘉上说是感冒了,吃了药睡了,不下来吃饭了。我看明天他也没法跟咱们一起回乡下了。”
容定坤不悦地蹙眉:“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不会是装病,不肯和我们一起出门吧。”
冯世真忍不住插嘴道:“是真的病了,打喷嚏流鼻涕,很没精神。这病要传染,大少爷在家里休息也是好的。”
容定坤只好说:“那就让他留在家里吧。”
随即吩咐听差摆饭,众人和和睦睦地用了一顿饭,谁都没有问过一声容嘉上,仿佛当他本来就不存在一般。
冯世真看着容定坤亲手喂小儿子吃菜时的慈爱模样,看着其余的妻妾子女们欢笑说乐的模样,忽然就明白了容嘉上身上那份疏离淡漠是自何处来的。
这里是他的家,这些是他血脉相连的家人,可是没有人在乎他,关心他,连最亲的父亲,对他也是指责多余关怀。上行下效,继母和弟妹们自然不会将他当做一回事。他游荡在这个家庭的边缘,进不去,走不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无所适从。
所以他只有冷漠,封闭了感情,为了坚强。所以他拒绝旁人的关怀,因为他也不信任别人的真心。他是一座封闭的城,不论风霜雪雨,自生自灭。
冯世真回想起了初见容嘉上的情景。少年白衣胜雪,孤傲清冷,一束光落在他身上,照着他淡漠而俊美的容颜。他那时就好像一座如玉一般的雪山。遗世孤立,又吸引着人想去朝拜。
孟绪安指着那张薄薄的文件夹,说:“世真,你要把这份文件填补完整。”
那时候冯世真还想,不过一个少年,能有什么故事?
她觉得容嘉上是一本摊开的书,一目了然。可她没有想到,这本书读着,会让人觉得心酸。这阅读感言,她写得有点艰难。
想起了孟绪安,冯世真不禁又悄悄看了容定坤一眼。
冯世真曾问孟绪安,容定坤轻易就能查到她的来历,肯定不会用她。孟绪安却笑着说,容定坤肯定会把她留下来,就近监视。
“多疑的人都有这个毛病,简单的事会被他们越想越复杂,会反复推翻自己的假设。”孟绪安说,“他怀疑你进入容家不怀好意,他的自负让他不屑你,多疑则让他又忍不住想弄清楚你的底细,生怕错过了一个放长线钓大鱼的机会。所以他肯定会留你下来,让老妈子盯紧你。”
冯世真吃着百合炒秋葵,听着容定坤和小儿子的说笑声,极轻地冷冷笑了一下。
用过了晚饭,容家人去书房喝茶聊天。冯世真先行告辞,留声机放着轻快的歌曲,伴随着她的脚步拾阶而上。
三楼静悄悄的,容嘉上的房门依旧紧闭着。冯世真不知道他后来用了晚饭没,想问一问老妈子,又怕给了下人们谈资。她在容嘉上的门口站了片刻,里面没有半点动静,也没有光。
也许真是睡了。
冯世真回了自己的卧室,收拾好了明天回家的行李,上床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一阵异样的波动让冯世真自梦中醒了过来。她起初还有点困惑,揉着眼睛坐起来,望见对面的房间亮起了灯。
容嘉上醒了?
抽水马桶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
随后一声呕吐的声音。
冯世真瞬间清醒了,掀开薄被下了床。
容嘉上跪坐在马桶边,艰难地喘息。他整个人晕沉沉的,呼吸滚烫,胃里翻江倒海。晚上吃下去的面条已被吐了大半,作呕的感觉依旧,却一时吐不出来。
兴许的感冒药吃多了的缘故,胃病突发给他的感冒火上浇油。他已很久没有这么病过了,身体的虚弱让他觉得十分不适。他不喜欢自己此刻的虚弱。就像一个强大惯了的人,突然一天被夺走了力量,感到格外惶恐不安。
胃里的东西又涌了上来。他伏在马桶上,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
喘息声中,有人走了过来,拿帕子擦了擦他的嘴,把他扶起,搀回到了床上。
容嘉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听着那人在屋里走动。温热的湿帕子敷在脸上,擦去了他的汗。水杯递到嘴边,让他漱口。
容嘉上觉得自己像陷进了迷沼之中,浑身酸痛,灌了铅一般沉重,几乎没有抬起眼皮的力量。但是他的听觉和嗅觉却很敏感。他闻到了那女人身上特有的清爽的皂香,听到她来回走动,收拾卫生间,又打水拧帕子的声音。
领口被解开,湿热的帕子擦去了他的汗水,滚烫的肌肤一阵凉爽。容嘉上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
“多喝点水。”冯世真又把水杯递过来。
容嘉上就着她的手喝了大半杯,无力地倒回床上。
帕子反复擦着他的脸颊、脖颈和濡湿的头发。过了片刻,一张冰凉的湿帕子搭在了额头。
容嘉上舒服地哼了一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看清了对面女子清秀的面孔。
“冯世真。”他说,“又是你。”
冯世真抽出了体温计:“三十九度八。如果天亮后还不退烧,就要请医生来给你打针了。”
“大惊小怪。只不过是感冒罢了。”容嘉上脸颊潮红,倔强依旧。
冯世真问:“要吃点什么吗?我看你刚才都吐干净了。”
“随便吧。”容嘉上闭着眼,渐渐又睡着了。
良久,他感觉到有人进了房间,再度醒了过来。米粥的清香飘进鼻端。
虽然没有胃口,可容嘉上还是坐了起来,喝了半碗肉松粥。难受痉挛的胃奇迹般地好转了,身体里似乎注入了一股温暖的力量。
“不会再吐了吧?”冯世真有点担心,“应该是感冒药的问题。你是不是空腹吃了药?”
“别啰嗦。”容嘉上不耐烦,“我没事,你可以回去了。”
“睡吧。”冯世真给他换了一块凉帕子,坐在床边,安静地守着他。
容嘉上渐渐又睡着了,呼吸平稳。冯世真把灯关了。窗外,八月十四的月光洒了进来,在地板上划着光格。这情景似曾相识,让冯世真仿佛又听到了悠扬的舞曲,一阵心旷神怡。
寂静之中,容嘉上翻了个身,朝着这头侧身睡。冯世真帮他重新搭好了湿帕子,握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
发烫的手指动了动,缠住了冯世真的手指,把她的手握住。
冯世真微微怔了一下,却没有把手抽回来。
这一夜,对于容嘉上来说,过得很漫长。他烧得晕乎乎的,起初浑身滚烫,犹如置身火海,天亮时退烧,又疯狂地出汗。
中途他醒了很多次,但是神智都昏昏沉沉,只记得有人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厌其烦地给他敷上冰凉的帕子,一遍遍扯来被他踢开的被子,擦去他滚落的汗水。
那女人的手冰凉柔软,温柔地抚摸过他的脸庞,一如他臆想中的母亲的手。她身上有一股淡而好闻的气息,令人觉得心情安宁,犹如置身雨后的晴天。
清晨轻薄的晨光落下,窗外鸟语花香,晴空万里无云,秋风飒爽,卷起落叶。
容嘉上缓缓睁开眼。
昨夜的高烧犹如夏日的骤雨,汹涌而来,匆匆而去,只留下一身湿淋淋的汗迹。
屋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张椅子放在床边。
容嘉上的右手还伸在被子外,虚握着,掌心空空,令他觉得有点不自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沉睡的时候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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