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上巳
李嬷嬷回过神来,松开沈宜秋:“娘娘恕罪,民妇忘了规矩。”
说罢向两人行礼:“民妇李氏,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沈宜秋忙将她拉起来:“嬷嬷别多礼。”
尉迟越对沈宜秋道:“谢刺史还在等着我,我先去前头,你留在这里歇息,晚膳孤叫人给你送来。”
沈宜秋道:“妾恭送殿下。”
尉迟越一笑:“我就去片刻,不必依依不舍。”
沈宜秋无可奈何,这人死性不改,一有机会便要占点口舌上的便宜。前一刻她几乎感激涕零,后一刻便被他弄得哭笑不得。
转念一想,这厮虽然少年老成,但说到底才十八岁,心智稚嫩些倒也不足为怪。
太子虽然说不用送,沈宜秋还是将他送到院外。
两人站在廊庑下,沈宜秋低声道:“多谢殿下。”
尉迟越挑挑眉,云淡风轻道:“举手之劳罢了,也值当谢来谢去。”
沈宜秋知道他时刻都要装出举重若轻的模样,也不戳穿他,抿唇浅笑:“无论如何,谢谢殿下。”说罢郑重其事地敛衽行礼。
她心里明白,太子说得轻松,但找人并不容易。
上辈子乳母被沈老夫人逐出府,她后来遣人查访,甚至还请托在户部供职的舅父,可到死也没有查到乳母的下落。
在爬满葡萄藤的回廊下走了几步,尉迟越停下脚步,转过身,双唇在太子妃的额上轻轻一触,自然地执起她的手:“我一会儿就回来陪你,今晚我们就宿在这里。”
顿了顿,凑到她耳边低声道:“别猴急,夫君去去就来。”
沈宜秋脸一红,便即抽出手,屈了屈膝盖,转身就走。
背后随风飘来男人的轻笑,她磨了磨后槽牙,不觉也笑了。
自打在庆州刺史府两人住在一起,太子便义无反顾地扯下了这层遮羞布,公然和他的“小男宠”双宿双栖。
一众官员不久前才见识过太子殿下的杀伐决断,对他的私事哪里敢置喙,只要两人在一起,周围人都自觉成了瞎子。
沈宜秋回到院中,与乳母在堂中坐下。
李嬷嬷仍旧难抑心中激动,一边抹眼泪一边道:“奴婢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有与太子妃娘娘相见的一天。”
沈宜秋拉起李嬷嬷的手,也湿了眼眶:“嬷嬷这些年去哪里了?”
李嬷嬷道:“那时候从沈府出来,奴婢回了灵州,没多久男人死了,奴婢便改了名姓,在一户康国商贾家做工,那家主人的女儿嫁回康国,奴婢便陪了去,这几年一直在塞外。
“前阵子太子殿下的人找来,奴婢着实吓了一跳。本来奴婢是要随那中贵人回长安的,走到半道上得知殿下与娘子要来灵州,这便转了道,倒比娘子早到了月余。”
沈宜秋恍然大悟,原来她已离开了大燕,难怪她遍寻不到。
随即她心里一暖,尉迟越定是从哪里听说了她幼时的事,从那时便暗中着人寻访。
两人叙了叙别后各自的经历,沈宜秋道:“那时候真是对不住嬷嬷。”
李嬷嬷道:“娘娘那时才几岁,丁点大个小人儿,又能做什么?嬷嬷不是沈家奴仆,老夫人遣走奴婢也是该当的,奴婢就是不放心小娘子刚回长安人生地不熟……”
她拍了拍脑门:“看奴婢这记性,老是忘了改口,还小娘子小娘子的,娘娘别见怪。”
沈宜秋道:“嬷嬷不用见外,还是像以前那样称呼便是。”
李嬷嬷笑道:“那可不成了,小娘子如今嫁了如意郎君,可不能再小娘子小娘子的。”
沈宜秋垂下眼帘:“嬷嬷笑话我。”
李嬷嬷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嬷嬷是过来人,一看便知太子殿下是真心实意待娘子好。”
她抬头看了看梁柱:“听那中贵人说,殿下重建这院子费了不少功夫,寻了当年那批匠作,又千方百计找到当年的图,这才造得一模一样。
“听那中贵人说,殿下命人营建这院子的时候,他也不知道会带娘子来灵州,更想不到娘子会见着。但是殿下说了,娘子得有个家。”
沈宜秋心中有脉脉的暖意流淌,渐渐漫向眼底。
李嬷嬷顿了顿道:“要是我们郎君和娘子泉下有知,不知该有多欣慰。”
说到此处,两人俱都黯然。
静默有时,沈宜秋握了握乳母的手:“嬷嬷能回来,我真是太欢喜了。对了,素娥还不知道嬷嬷在这里呢,一会儿见了嬷嬷保准吓一跳。”
正说着话,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素娥与几个宫人、黄门抱着行囊、箧笥走进院中。她一见院中的景象,便“啊呀”惊呼出声。
待见到李嬷嬷,更是惊喜交加,又是哭又是笑。
三人又一起叙了会儿话,刺史府的下人送了晚膳来,主仆三人就在院中用了膳。
戌牌时分,尉迟越也回了院中。
沈宜秋迎到廊下,从他手中接过氅衣:“殿下怎的这么早回来?”
尉迟越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孤不耐烦与他们应酬,再说明日还要早起。”
沈宜秋一听“早起”两字,神色便紧张起来。
尉迟越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一听早起就怕成这样,放心,且不抓你习武,明日上巳,我们去城里玩。”
沈宜秋一听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不会耽误行期么?”
尉迟越道:“前些时日跋涉旱海,人马都疲累不堪,在此休整一日正好。”
顿了顿,一挑眉,义正词严道:“孤岂是假公济私之人?”
沈宜秋憋着笑:“是,是,殿下英明神武,殿下说的都对。”
尉迟越便去挠她咯吱窝,两人一边笑闹一边进了卧房。
这是沈宜秋父母住过的院子,尉迟越不敢在此温习玉璜夫子教授的功课,只是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触了一下。
沐浴更衣毕,两人躺在床上,沈宜秋一日之间悲喜交加,早已困倦,不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尉迟越侧过身,松松地将她环在怀中,用目光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微弱的烛光被纱帐筛了一遍,如情人呢喃般温柔。
太子静静看了许久,不知怎的仍旧睡意全无。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角,披衣下床,推门走到庭中。
夜凉如水,新月如眉。
尉迟越紧了紧氅衣,在八角井的井沿上坐下,借着廊下风灯摇曳的火光环顾庭院。
院子只有一进,一间寝堂,东西各一间厢房,三面围以回廊,窗下栽着几丛小竹和萱草,小小的院落一览无余,近乎乏善可陈。
若是换了以前,他一定想不通沈三郎身为一州刺史,为何放着好好的正院不住,要偏居在这逼仄狭小的院子里。
可如今,他却似已能体会岳父的心境。
若非生在帝王家,能有这样一方小天地,与小丸闲居,生一窝孩子,加上日将军……
他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自嘲地一笑,站起身回到屋里。
翌日清晨,尉迟越便将沈宜秋揉醒:“小丸醒醒,我们去河边逛集市。”
沈宜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往床帷外一望,只见房中仍是一片幽暗,不由纳闷:“河边的集市也没有这样早的……”
尉迟越已经将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用自己的大氅将她一裹,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再不走,一会儿五郎醒了,又得叫他缠上。”
沈宜秋哭笑不得:“带着他一起去便是了。”
尉迟越斩钉截铁道:“不行,带着他我们便玩不成了。”
洗漱罢,两人换上在庆州时乔装穿过的白衣士子衣裳,贾七、贾八和邵泽等几名亲卫扮作长随,一行人便出了院子。
到得外院,舆人将马车赶来,尉迟越撩开车帷,一只脚刚踏上车,便发现车厢角落里有一团黑影。
那影子动了动,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阿兄,阿嫂……你们来啦?五郎等了你们好久……”
尉迟越脸一黑:“你怎么在这里?”
尉迟五郎道:“今日上巳,我就知道阿兄肯定会想方设法甩脱我,与阿嫂两人出去逍遥快活。哼,想得倒美!故此我天未亮便来车里候着你们。”
尉迟越恼羞成怒,便要将他扔下车,沈宜秋道:“殿下就让五郎与我们一同去吧,人多热闹。”
不等太子说什么,尉迟渊已经叫起来:“阿嫂真好,阿嫂就是个活菩萨,我就知道你们家是阿嫂说了算,阿嫂的大恩大德五郎无以为报,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话未说完,额头被他太子阿兄重重弹了一记,吃痛“哎唷哎唷”叫唤起来。
尉迟越无法,只能带着这讨人嫌的累赘一起上路。
一行人到得宁河边,太阳才堪堪升到水面上,朝霞映得河水流光溢彩、绚烂如锦。
宁州习俗,每到上巳前后,城中商贾便在宁河两岸支起棚帷,当作店肆,斑斓的彩棚鳞次栉比,又有人独出心裁,赁了停泊在渡口的船只,备上茶菓酒肴,便成了水上的茶肆酒馆。
彩棚舳舻相连十余里,成了远近闻名的水边集市。
他们到时时辰尚早,商贩们正在忙着支棚张帷。
一行人沿着河边漫步,清寒的晨风裹着淡淡的水腥气往人肺腑里灌。
尉迟渊忽然皱着眉头抽抽鼻子,双眼倏地一亮:“古楼子!”
经他这么一说,众人都从冷风中分辨出一缕暖暖的香气,是烙饼与羊肉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尉迟越乜了他一眼:“鼻子比孤的日将军还灵。”却也不由得食指大动,出门前虽用过些早膳,但清晨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粥,此时方才觉得饿了。
一行人循着胡饼的香气,寻到一艘画舫,果见一个粟特人正在船尾烙饼,旁边还有个胡女守着装油茶的汤镬,见了几人眉开眼笑,大清早便开张,自是大大的吉兆。
几人要了两个鼓楼子并几壶油茶,让店主将饼切成片,登上船,围坐在一处,一边饮茶吃饼,一边看着河边纷杂忙碌的景象。
日头渐渐升高,商贩们已将货物摆好,城中的士庶渐渐涌向水边,一时间宁河两畔人喧马嘶,夹杂着凌乱的乐声,好不热闹。
尉迟越放下见底的茶杯,对沈宜秋道:“我们也去逛逛。”
尉迟渊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指了对岸一处道:“那里有戏台子,咱们去看百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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