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生活的一切都在改变,唯一不变的是沈乐绵依旧很难碰上任逸。
明明住在同一个房檐下,却像身处两个世界,只有厨房洗好的空饭盒证实着对方的存在。
任逸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了。
有的时候沈乐绵睡不着,就会躺在床上等。
铁门推开的时间是夜里一点,洗漱间停止水流是十五分钟以后,房间门关上是一点半,第二天不到六点又重新出门,如此循环往复每一天。
沈乐绵盯着地下室半截窗外洒入的月光,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酸胀得难受。
她舍不得让任逸这么辛苦,不止一次提出不要护工了,省下这笔钱让她去照顾阿婆,但是任逸从未答应过。
任逸给她的理由是“你要上学”。
那任逸他自己呢?
他就可以不上学了吗
“吱呀”一声,大门响了。
沈乐绵立刻翻身下床,踮着脚尖来到门口,将房门拉开一小道缝。
昏暗的灯光下,男生背对着她,正用客厅里的微波炉加热饭菜。
那还是沈乐绵昨天早上做的,总共准备了三顿的量,不过现在看来,任逸压根没怎么吃。
出租屋的保温能力很差,有窗户的卧室都是现糊得窗户缝,一个冬天不开一次,客厅不住人,总得留扇窗户通风,所以一到夜里就冷得要命。
任逸没有脱外衣,偶尔会抵着嘴闷咳几声,估计是怕吵到别人,最后直接端着饭盒到厨房,吃完了再用水管里的冰水清洗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他也没精力去洗澡了,像是累到极致,连床边台灯都没有关,没一会儿对面的房间就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沈乐绵的睫毛微微颤动,眼泪又开始往外冒。
她悄声走了过去,想替任逸关上台灯,又替任逸把伸出被子的手塞好。
然后,她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好烫。
沈乐绵警铃大作,赶紧摸了下任逸的额头,只见任逸眉头紧锁,脸颊也泛起不健康的红。
他在发烧。
“哥,哥!你醒醒!”沈乐绵焦急地说,“你发烧了,咱们去医院”
任逸拧着眉睁开眼,呼吸都是烫的。
沈乐绵试图把他扶起来,但是两个人身材差距还是太大了,任逸烧得头疼,只是毫无聚焦地望了女孩一眼,很快又耷拉着脑袋昏睡过去。
“——这是怎么啦?”田爷听到动静,也推门进来帮忙。
“我哥他发烧了,烧得很厉害”沈乐绵带着哭腔说,“我搬不动他。”
“没事儿,别哭,爷爷有三轮车,爷爷劲儿大!”
怎么说家里也有两个要靠他照顾的成年人,田爷懂得如何使巧劲,更何况任逸本身也不重,比他儿子轻多了。
一波三折终于运到医院,医生给急诊输上液,沈乐绵便让田爷先回了。
这间病房正巧只有他们两个人,此时的任逸已经睡熟,床旁留着一盏小小的灯。
光亮与黑暗相接,使男生的侧脸更加立体,像是童话故事里沉睡的睡美人。
沈乐绵坐在床边,怔怔地注视着他,忽然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停在一厘米左右的地方,隔着空气描摹起男生的五官来。
先是嘴唇,再是鼻子,然后是长长的睫毛、紧闭的双眼,最后再向上,停留在男生微微拧起的眉心。
葱白的手指缓慢落下,指尖轻点,捋平了男生眉间郁结。
沈乐绵浅浅地勾起唇角,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长夜漫漫,点滴滴落的声音成了最佳助眠药。
本想替任逸守着,眼皮却越来越沉,沈乐绵打了个哈气,一不小心就被睡意卷进了梦乡。
再次醒来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
沈乐绵猛地惊醒,一抬头,只见任逸早已拔了针头,正安静地垂眼看她。
“我怎么睡着了”沈乐绵小声嘟囔着,伸手按了按任逸手背的胶布,懊恼得不行。
“真是吓死我了。”
男生的脸上还带着点病气,算不上多好,黑色的发丝被汗水浸湿,有几捋塌在头皮上。
见沈乐绵醒了,他便取走女孩背上披着的羽绒服,又顺手揉了把她的头发,手法和撸狗差不多。
“走吧,”他低声说,“回家再接着睡。”
现在还没到凌晨四点,街上几乎一个人也没有。
任逸插着兜走在前面,沈乐绵跟在后面,没走多远又突然被女孩挡住去路,随后脖子处便多了一条淡粉色的围巾。
“你头上还有汗呢,得捂严实点。”沈乐绵踮着脚,把任逸羽绒服的帽子拽了上来,又往衣服里仔细掖好围巾,一点缝隙都不肯留。
围巾上还有一朵小白花,单独绣在围巾的尾部,也不知怎么系的,正好别在任逸脸旁。
似乎是没料到女孩的举动,整个过程中任逸呆得像块木头。
再搭配着这条少女心围巾和小白花,顿时反差出一种可爱感来。
沈乐绵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憋了半天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
“笑什么?”任逸终于回过神来,因为被围巾捂着,声音有点闷。
“没事,就是觉得这条围巾好配你呀~”沈乐绵故意扬着尾音说。
“”任逸额角一抽,抬手把沈乐绵的帽子也给扣好,扭过头懒得再搭理她。
前一阵又下了雪,街角还有几处没化干净的雪堆,残留着不少刻意踩上的脚印。
俩人无声地并排走着,经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时,任逸进去买了杯热可可。
“喝吧。”任逸把热饮递给她,外面套了一圈隔热纸壳。
沈乐绵接过纸杯,就着盖子上的开口小心翼翼地抿了下,又掀开塑料盖吹了吹,把杯口凑到任逸嘴边。
“哥也喝。”
“我不喝,”任逸说,“会传染。”
“但是你总得吃点东西呀,”沈乐绵不赞同地看他,“你等着,先帮我拿一下。”
还没等任逸反应过来,手里已然多了杯热乎乎的饮料。女孩快速跑进便利店,没一会儿又带回来一袋温热的包子。
“素的,不腻,”沈乐绵说,“你快吃点吧,刚刚出了那么多汗,再不补充能量都要虚脱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沈乐绵没有叫他“哥”,而是直接用的“你”,这让任逸短暂地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并没有差太多。
不过也对,说是五岁,其实只有四岁半。特别是阿婆出事后,沈乐绵的成熟懂事一直被他看在眼里,现在都能反过来“教育”他了。
任逸没有多说,接过包子闷头咀嚼。
他从未被人这样细致的照顾过,别看阿婆待绵绵跟宝贝似的,含嘴里怕化了,捏手里怕碎了,到他这儿就是糙养,隔三岔五去村里诊所打绷带是常有的事。
任逸很不习惯这种感觉。
这让他感到了一种懈怠,像是跋山涉水的旅人突然浸在了温泉里面,源源不断的热度让他眼皮发沉,很想就这样睡过去,什么都不再去管。
但是他不能这样。
他永远都是女孩的哥哥,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必须要照顾好她。
“今天辛苦你了,抱歉,”良久的沉默后,任逸仰起脖子,叹了口气,手指捏着纸袋交叉在膝盖前方,“吓到你了吧?”
他们正坐在便利店门前的长椅上,沈乐绵摇摇头,不知道生病有什么好说抱歉的,同时又感到一丝愤怒。
“你要真觉得抱歉,那也是和自己说的,”沈乐绵绷着脸道,“怎么能这么不在意自己呢,再这样下去,就不是发烧这么简单了,要是连你也倒下了,我该怎么向阿婆交代!”
说着说着,沈乐绵的眼睛又开始发红,配着她那张白净的小脸,像是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任逸沉沉地看着她,眸底是沈乐绵看不懂的情绪,让沈乐绵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然而最后,对方只是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问她:“怎么不叫哥了?”
沈乐绵一愣,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气势一下子就萎了,小声说:“没,没来及而已”
“哥,你要照顾好自己的,不要把所有事情都一个人担着,”沈乐绵抹了下鼻子,“阿婆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累的。”
冬天在外面坐久了也容易冷,吃完夜宵后,俩人便沿着路边走,似乎都不着急回家。
空气吸进鼻腔,是刺骨的颗粒状,沈乐绵盯着自己的脚尖,又开始劝任逸回去上学。
不光是沈乐绵,就连任逸学校的老师也不赞许任逸休学,所以先前交的申请一直被压着,只要在下学期开学前提出撤回,还可以继续跟着原来的年级上。
沈乐绵是下定决心要劝任逸回去的。
“哥,当警察对于你来说,一定有很重要的意义吧,”沈乐绵将下巴埋在衣领里,闷闷地说道,“我看你还是回去吧,也接接林祥哥电话,他都快把我手机打爆了”
男生默不作声地走着,眼睫在路灯之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沈乐绵本以为任逸还是不同意,谁知任逸却突然讲起了别的。
“我想当警察,是因为我父亲。”
沈乐绵睁大了眼睛。
这是任逸第一次主动提及自己的父亲,她不清楚其中内幕,但是她知道这对于任逸来说是一道疤。
而现在,任逸却要把他的疤展示给她看。
沈乐绵有些不忍:“如果你不想说,可以”
“无妨。”任逸插着兜,步子也放慢下来。
像是在回忆一件自己都不愿意想起的陈年旧事,他微微蹙眉,停顿了好久才组织好语言:“他是吸毒走的。”
沈乐绵的身体猛地顿住。
“就在我原先住的房间,八岁那年,”任逸自嘲地提了提嘴角,“他已经不成人样了。”
记忆的帷幕一下子被拉开,沈乐绵仿佛回到了那间曾经紧锁的卧室,里面是一片混乱,满目疮痍。
被毒品摧残入骨的中年男人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瞒着所有亲人做着这天地之间最恶劣的事,日复一日,最终把性命也搭了进去。
“我不知他是做什么的,他一直很少回来,我母亲受不了这种日子,在我三岁那年和他离了婚,改嫁到了其他地方。”
任逸低垂着眼睛,语气明明很平静,沈乐绵却感到了极大的悲伤。
“他一开始对我不错,”任逸继续说,“每年过节都会给我带礼物,我很盼望他回来。”
从三岁到八岁,他一直期待着任辉归来,等着男人笑着揉自己的脑袋。
任逸天生性子冷,但每到这种时候,他还是会很配合地凑过去,或者是在男人入睡后,悄无声息站在门外,一站就是大半个晚上。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最后的那个晚上,他没能等到男人出来。
——他死了,死在“毒品”这个陌生又刺眼的词语上。
谁都不知道任辉是何时沾染上的,又这样持续了多久,任辉死后,无数讨债的打手接二连三找上门来,从此便是长达三年的噩梦。
那三年的生活是压抑的,没有光的,无论阿婆再怎么乐观爱笑,也抵不了这个事实。
最后一笔债还清以后,他和阿婆都陷入到了一种疲惫期,像是一直蒙着眼睛碾磨的驴突然停下脚步,连歇息都提不起兴致。
直到他们遇到沈乐绵。
所有人都说沈乐绵占了他们便宜,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是他们占了沈乐绵的便宜。
——沈乐绵是上天赐给他们的一件礼物,是让他和阿婆继续“活着”的动力,是照进他们贫瘠灵魂的一抹阳光。
任逸无法想象没有沈乐绵的生活。
“我想当警察,曾经是因为我的父亲。”男生又说了一遍,神情在橘色的灯光下变得柔和。
“那现在呢?”沈乐绵不解地抬起头看他。
现在是因为你。
马路上的汽车渐渐变多,她等了许久,也没能等到男生的后半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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