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如今的温度,在天台待着早已不需要再盖被子。荆璨脱了鞋,把整个身子都蜷进沙发。阳光晒着,本就已经有些肿胀的眼睛更加没办法完全睁开,荆璨便低着头,将双眼藏在碎发与阴影下,回避明亮的太阳光线。
天台的门忽被打开,门板晃了两下,被一只手扶住。宋忆南的脚步很轻,她走到荆璨的面前蹲下,手里握着纱布和碘伏。
荆璨浑身上下折腾出了不少的伤,而此时抱膝的动作使得手臂压到了小腿上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宋忆南凝着眉伸出手,轻轻拉了拉荆璨的手腕:“小璨,我先给你擦个药好不好?”
沙发上的人仍旧是垂着脑袋,直愣愣地盯着沙发边缘,没对这话做出任何反应。
这沙发毕竟还是旧了,有的地方已经显露出了快要磨破的趋势,荆璨忽然伸出食指,轻轻拨了拨一小块已经翻起了一角的皮子。手指摆动,反复多次之后,如同陈年旧疾终于被剖出,那块翘起来的皮子被指尖压着翻了面,白色的缺口暴露在阳光之下,成了橙色沙发上的一个突兀景观。
宋忆南没说话,视线也落在荆璨的指尖。荆璨这样安静的小动作让她的心里更多了几分不安,她从前觉得虽然荆璨不爱说话,不爱表达,但起码她还算一个合格的妈妈,能够觉察到荆璨情绪的变化。可到如今,她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她以为的那样了解荆璨。她完全猜不到荆璨在想什么,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的,只能陪着荆璨沉默,直到聚到喉咙、鼻腔内的酸胀感已经快要收不住,宋忆南才撑着沙发,勉强起身,走了出去。
天台上重新恢复了安静,日头下有一个人,楼下有新年在一声声地呼唤。
不知过了多久,在新年的叫声变得更加委屈时,荆璨终于慢慢抬起头,转了转脑袋。
新年是饿了么?
在生出这样的想法之后,有那么一瞬间,荆璨发觉眼前的景色忽然变得扭曲起来,橙色沙发和太阳花变了形,空气也不再是透明的,眼前万物像是被放入了装满颜料的水桶中,棍子一搅,便统统变了样子。
明明四周温度很高,可恍惚间,荆璨却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有些烦乱的冬夜。周遭安静,寒意彻骨。他追着那个听上去有些可怜的声音跑出屋子,看到黑漆漆的街道上,一只白色的小狗坐在那,一个劲儿朝他摇尾巴。它太小了,看上去像是没出生多久,使得荆璨在靠近这它时犹豫了半天——他从来都不敢离这些没有自保能力的生物太近。可这小狗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于是,荆璨的手掌还是慢慢落到它的头上。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给了它吃的,和它倾诉着无人能说的苦闷心事,还给它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新年。
新年,新年,万象更新,一切都有新的开始。
那时……他是这样想的。
蝉鸣声起了,荆璨眯着眼睛抬头,葱郁的绿色扎入他的眼睛。触目所及的,是艳阳高照,和彷似无穷尽的生命力。
贺平意到达荆璨家,甚至顾不得向给他开门的荆在行问一声好,只匆匆朝他点了个头,便大步跑上了楼梯。
转过楼梯的转角,他看到了坐在天台门口的人。见到贺平意,宋忆南忙偏开头,用一只手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
“总是听小璨提起你,”宋忆南说话的声音仍是哽咽的,她好像极力在掩饰着悲伤的情绪,甚至还试着弯了弯嘴角。她将手里攥了很久的药瓶递给贺平意,说:“来之前他从楼梯上摔下来,瓷片扎到了腿,又在路上摔了跤,身上都是伤,麻烦你……帮他擦个药吧。”
狂奔过后,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贺平意说不出话,就只接过药瓶,点了点头。
药瓶已经被攥得有些热了,宋忆南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
“还有……”宋忆南轻轻抹了一把已经流出来的泪水,“小璨……可能生了一点病,请你……”
“阿姨。”
宋忆南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贺平意红着眼睛开口,一只手将药瓶攥得很紧。
“我知道。”
推开天台的门,便能看到沙发之上露出的那颗脑袋,毛茸茸的。贺平意猜,荆璨应该是自从回来以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他。这非常符合荆璨的性格,懂事,听话,就算是生气了、伤心了,也不吵不闹的。贺平意忽然想到那天在便利店,明明荆璨有理由朝他发火,可当自己去拽他时,他还只是僵在那里不动,都没有将自己甩开。他总是这样,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谁都不说,也从来不会朝谁露出尖锐的刺。
贺平意缓缓走近荆璨,荆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仍旧将头深深埋着。
刚刚在学校时贺平意便看到荆璨受了伤,只是当时的情况混乱,使得他甚至忘了问一句,“疼不疼”。贺平意扶着沙发蹲下,这才将荆璨腿上、胳膊上几处触目惊心的伤看得更加真切。还没到盛夏,荆璨却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衣倒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只不过,不知是布料太薄还是地面过于粗糙,他的袖子上擦出了一个大洞,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贺平意眼睛看着,心里疼得不行。
“怎么摔跤了?”他伸手,将荆璨一只胳膊拉开,露出腿上最严重的的那处伤口,“擦个药。”
荆璨这次没有拒绝,他顺从地将手臂展开,任由贺平意动作,甚至还主动转了转胳膊,让贺平意可以更方便地上药。贺平意早就知道了他不是个怕疼的人,无论是当初在攀岩壁上擦破了脚踝,还是现在碘酒被涂到伤口上,荆璨的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明明长了一副怕疼的样子,他却好像比谁都能忍。
腿上有两处严重的伤口已经混进了细细的砂子,贺平意小心地用棉签帮荆璨清理,一下下,慢慢将那些已经沾了血肉的脏东西从伤口处剥离。
荆璨一直看着那些被碾出的细沙,在贺平意终于处理完这处伤口后,荆璨的手指抽动几下,引得贺平意抬头看向他。
“疼了?”
一直低垂的视线终于扬了起来,在沉默下,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通过眼睛宣泄。贺平意很多时候都觉得,荆璨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能深刻地烙印进他的心里。
“贺平意,”荆璨没有回答贺平意的问题,而是用已经带了哑的声音问他,“你见过新年吗?”
贺平意没说话,荆璨固执地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新年是假的……对吗?”
最后那两个字被轻轻抛了出来,一直窝在眼眶里的泪水也终于在轻声的疑问中滚落。荆璨的眼里忽然盖上了厚厚的一池水,池水透亮得动人,底下却尽是绝望。他像是在问贺平意,又像是在祈求——祈求贺平意能够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祈求他的新年是真的存在的。
贺平意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嗓子却始终发不出来声音。他不忍心看荆璨的表情,却又不允许自己挪开眼睛,便只能陪着荆璨痛苦。他将药瓶放在一边,然后将荆璨的手攥紧自己的手心里。
明明是这么暖和的天气,手心里的手却还是冰凉的。
“你不是对狗毛过敏,”荆璨的声音很小,话说得很碎,好像每说几个字,就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支撑自己说下去,“你早就知道了,所以……你才撒谎,所以你才解释不出来。”
“是不是还有……”荆璨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茫然,他忽然将一只手抽出来,紧紧扣在贺平意的手腕上,有些急切地问,“还有谁是假的?是不是还有?”
贺平意再也忍不住,他撇开头,泪水便不受控地顺着脸滑了下来。放任泪水这样留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猛地起身,坐到荆璨身边,面对面地抱住他。
“贺平意,还有谁是假的?理发店老板?”荆璨这样说完,又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答案,“不对,你和她说过话的,那还有谁……”
“没有了,没有了……”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开始颤抖,贺平意赶紧说,“都是真的。”
荆璨将脸深深地埋进贺平意的肩膀,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荆璨用一只手,用力拽着自己的偶发,“为什么每次都是在我觉得我在好转的时候,却发现,不过是从一种幻想到了另一种幻想,许何谓是这样,新年也是这样……”
“我怎么小心都没有用,”荆璨说着,便逐渐失了控,“我都已经尽量不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了,为什么还会出现新年呢……”
贺平意知道,如果他说他能理解荆璨的痛苦,那纯属无稽之谈。在荆璨第一次将新年介绍给他的那个晚上,他震惊、害怕,他眼睁睁看着荆璨蹲在他面前,摸着并不存在的“新年”,也在心里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那时的他不敢表现出来,荆璨要他摸摸新年,可他哪里知道新年在哪里。他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一个他自己都不想圆的谎言。
回家以后,他对着电脑,却迟迟都没打出那个他心里想的词。他看过很多心理学的著作,自然也读到过这个名词,他应该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种病,不用怕的。
可正因为了解过,他才会知道,得了这个病的人有多痛苦。
精神分裂症。
他不愿意将这个词和荆璨联系在一起,他也想要质问,为什么偏偏荆璨要得这个病,为什么偏偏是荆璨要痛苦。
可就像哥哥去世时一样,他握紧了拳头,却不知道该向谁挥——很多个“为什么”永远都不会有答案,命运只无耻地会告诉你,我从来都是这样。
贺平意真的非常痛恨这种无力到要去责怪命运的事情。他抱着荆璨,像是要把他勒紧自己的身体里,让谁都带不走他。
“小璨,”贺平意连声唤,“小璨,看着我。“
荆璨在这样的呼唤种中抬起头,脸上铺满了水光。贺平意捧住他的脸,一下下吻在他的眼睛、额头……
“我是真的。”
四个字,像是夏天落下的第一场雨,荆璨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甚至忘了哭。他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对,他还有贺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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