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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那天晚上,原本已经准备睡觉的荆璨收到了贺平意发来的一张图片。他打开一看,心跳立刻漏了一拍。

选本子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会被贺平意看到这幅画,但是地上那么凉,荆璨还是想给贺平意一个最厚最厚的本子。

——“你画画,确实不错。”

荆璨靠着抱枕坐在床上,在回复框敲了三个字,只不过还没发出去,贺平意的第二条消息就先到了。

——“不过主要还是我帅。”

荆璨甚至能想象出贺平意说这话时的语气和动作,寂静的房间中,他笑了两声,没改已经打好的文字,按下了发送。

——“那当然。”

——“当然什么?前面那句还是后面那句?”

荆璨关了灯,躺下,贺平意还在追问。

——“都有呗。”

另一端,贺平意看见这仨字,不无得意地将手中的一杯水一饮而尽。手指敲了敲杯子,他给荆璨拨了一通电话过去。

荆璨很快接起,有些诧异地问他什么事。

“我之前就想问,你是不是学过画画?”

怎么看,荆璨的画都不是像他一样随意涂鸦的程度。

“没有啊,”荆璨很快否认,但思考之后,又说,“如果跟我弟弟学过几招也算学过的话,那就是学过吧。”

“你弟弟?画画很好吗?”

“那当然了,”荆璨毫不犹豫地说,“我弟弟可是天生的艺术家,以前一个超级厉害的美术老师偶然看到他的画,特意找到我爸妈,让他们一定要鼓励我弟弟学画画,还要把我弟弟介绍给大师认识。”

贺平意还是第一次听荆璨说起他的家人,从这自豪的语气中,能听出荆璨似乎和家人的感情很好。结束通话后,贺平意向后靠到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出了好一会儿的神。

如果和家人关系很好,家庭幸福美满,那是为什么,会有自我封闭的倾向呢?

每当思考这种问题,贺平意总觉得自己的知识不够。他迫切地想要弄清楚荆璨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心理障碍,他该怎么做才能治好他,但他又怕让荆璨觉得不舒服,不敢将这种探寻表现得过为明显。

叹了一声气,贺平意拿起笔,接着做之前没做完的题。

卡丁车一事之后,温襄赢对荆璨的态度就更热情了,路上碰到他都会和他一起走,所以连带着经常和温襄赢在一起的顾时,荆璨也熟悉了很多。

荆璨还挺喜欢顾时的,因为温襄赢总喜欢逗荆璨玩,有时候荆璨实在接不上话,就会求助地看顾时一眼。顾时在这时会抬手敲一下温襄赢的脑袋,说:“收手吧。”

要说顾时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她太高了,搞得荆璨每次转头说话都不自在。

往常上午的课间操,荆璨都是站在第二排,但是这天他给周哲讲了道题,两个人下来时队伍已经散开,荆璨便悄悄补在了队伍最后。荆璨看着前面男生的后脑勺,想不明白为什么荆在行那么高,自己却一点都没遗传到。他左右看了看,然后悄悄踮起脚。视野跟着慢慢上调,荆璨心想其实自己也不要求长到一米八,再长个三五厘米就行了。

脑袋被人摁了一下,强行长高的人被压回了正常的水平线。

荆璨吓了一跳,慌忙转头,结果正看到贺平意正边朝右边走边对他笑。贺平意张了张嘴,无声地说了句话——“别费劲”。

荆璨轻轻哼了一声。

不就是比他高那么一……一大截儿吗。

这套广播体操,是荆璨来七中上学以后才学的。他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也有过“做广播体操”这项活动的,只不过音乐、动作,好像都和现在的不大一样。小时候他总是拥有特权,学习以外的事情他都可以不参加,所以课间操他根本没去过几次。

体侧运动,荆璨跟着大家转身,无意间一瞥,却看到旁边队伍的几个人脸上都憋着笑。因为从前的校园经历,荆璨对这种看上去默契十足的笑容无比敏感。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是嘲笑,笑容的主人幸灾乐祸,和同伴用眼神交流着那些带有羞辱性的言语。

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荆璨很快便清楚了原因。

七中的校服裤子是有一条暗线的,正常情况下,暗线应该在前,但有一个女生的裤子暗线却到了后面。

荆璨认出来那女生是刘亚。

要不要上前,要不要提醒,对于这两个问题,荆璨完全是由同理心驱使着做出了选择。

“刘亚。”荆璨站到刘亚的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待她回头后才轻声说,“你的裤子好像穿反了。”

很明显,刘亚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异常慌乱。她很快转身,没顾得上和荆璨说什么便朝着厕所跑去。擦身而过时,荆璨还是看到了那张在隐隐的窃笑声中涨红了的脸。

“笑什么啊?”

音乐声中,突兀的插进了一个语气不大好的女声,荆璨朝声音的来源看去,看到温襄赢动作也不做了,直挺挺地站在原地,歪着脑袋看着后排那些窃笑的人。

“有那么好笑?做点高中生该干的事不行吗?”

眼睛大的人翻白眼格外有杀伤力,这是荆璨在目睹了温襄赢抛出的一个大大的白眼后得出的结论。温襄赢说完这话就擅自离队,追着刘亚去了厕所,荆璨看着她的背影,在心里为她竖起了一个大大的拇指。

课间操的事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可能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但荆璨回了教室,看到刘亚一直深深埋着的头,心里还是闷了好一阵。可从小到大有限的社交经历使得荆璨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帮助刘亚,想来想去,他也只是像帮周哲一样,在课间偷偷给刘亚留了张纸条,让她以后有不会的题可以问他。

越是靠近年末,班上的气氛就越是紧张。课间玩闹的说笑的人变少了,去小卖部买零食的人少了,正常跑操的人少了,体育课上真正在运动的人少了,变多的,大概只有每个课间发下来的卷子、报纸,和教室里弥漫不散的咖啡香气。

班会的主题逐渐突出了那两个字,而每当班主任提到,荆璨偷偷回头望,都能看到同学们一个个坚毅的眼神。

高考。

荆璨在草稿纸上写下这两个字,忽然发觉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已经过于遥远和陌生了。

在荆璨的辅导下,周哲的数学成绩已经提高了不少,荆璨看着他每次月考、联考的排名都在上升,心里也是为他高兴的。周哲一直很努力,荆璨从没见他偷过懒,每天荆璨到学校,周哲都已经在学习,等到荆璨走了,周哲还在学习。甚至是此时得了重感冒,周哲还戴着口罩坐在教室里,不肯去休息。

“你真的不要早点回去睡觉么?”看着周哲越来越红的半张脸,荆璨问。

“不了。”周哲摇摇头,低头继续做英语阅读。但没过几秒,又抬起头,忽然跟荆璨说:“荆璨,其实我好累。”

不知是不是因为生病,今天周哲不像以往那么沉默,话多了许多。

荆璨一愣,忙劝道:“那就回宿舍休息吧,精神好了效率才会高。”

“不敢,我还有很多题没做完。”周哲说话带了浓浓的鼻音,也因为每天的睡眠很少,眼底带上了不少血丝。他看了看桌上的卷子,又看了看荆璨,说:“荆璨,我压力好大。”

“因为高考么?”荆璨说这话有些明知故问,但他其实不知道此时应该说些什么,便只能说些无用的过渡句,让周哲继续倾诉他的心声。

“嗯,”周哲说,“其实我进了实验班以后,一直跟得挺吃力的,但是我爸妈知道我进实验班特别高兴。他们一直相信我能考个好大学,我不想让他们失望,也不想让自己的努力白费。而且我心态不好,如果我不做好准备,大考很容易发挥失常。所以,我每天睁开眼,都觉得压力好大。”

老师总是喜欢用一句话来形容高考,那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话荆璨听了好几次,但如今看到周哲的状态,他才真的理解了那种和很多人一起挤独木桥的感觉。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胜利者,谁也不想一不留神摔下河,每个人能对自己说的,不过就是,“坚持一下,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可是,真的会有好的结果么?

荆璨低头,看着草稿纸上的两个字,沉思。

荆璨还没组织好安慰周哲的语言,周哲已经很快说,自己只是和荆璨随便说说,说出来心里就舒服多了,让荆璨不用在意他说的话。

“不过下次放假,我得去青岩寺里拜拜。”

见荆璨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周哲扯着嘴角笑了笑,颇有点自嘲的意味:“拜拜学业,给自己点心理暗示,告诉自己一定会如有神助。”

上课铃很快打响,所有人都迅速归了位,继续埋头苦读。

如有神助。荆璨反复想着这几个字,而后动了动手指,撕下一张星星形状的便签纸,写了一行字,给周哲递了过去。

“青岩寺,很灵吗?”

一直到和贺平意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荆璨还在想着青岩寺的事情。

见他对自己的话没反应,贺平意拍了下他的后背:“嘿,跟你说话呢,走什么神呢?”

贺平意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荆璨盯着地上晃动的影子看了几秒,忽然转头问:“贺平意,你压力大吗?”

“压力?什么压力?”

“高考啊。”

“哦,”到达车棚,贺平意把小电动打开,一边往外推一边说,“我没压力,考什么样都行。”

“那你上次考了多少名?”

“上次?一百多名吧,具体忘了。”贺平意不怎么关心地说。

一百多,荆璨不知道一百多名能考个什么样的大学,但他知道,既然是一百多名,那就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有一个想法在荆璨脑袋里想了好久,终于,在此刻说出了口。

“贺平意,我给你补课吧。”

“补课?”贺平意奇怪,“你一个文科班,我一个理科班,你给我补什么课?补语文?英语?”

“不是啊,”荆璨坦白地说,“我……”

荆璨本想说,除了作文,我什么都能给你补。但这话实在不像一个文科班高三生应该说的,荆璨便改口道:“我可以给你补数学,我数学很好的,理科班的题我也会做。”

贺平意明显不信:“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面对贺平意质疑的眼神,荆璨说,“我以前在班里可是能考第一的。”

说话间,两人出了校门,贺平意暂停谈话,示意荆璨先上车。等离吵闹的校门口远了一些,贺平意才转头问身后的人:“那你学文科干嘛?”

荆璨编不出理由,只好实话实说。

“想挑战挑战自己。”

贺平意一个刹车,弄得荆璨整个人都朝前扑了过去。荆璨直起身子,刚要抱怨,却看见贺平意停了车子,一脚踩在地上,然后转过身,把一只手附在了他的额前。

“你是不是被你同桌传染了?又发烧了?”

“没有,”荆璨把额头上那只代表了“不信任”的手拽下来,“是真的,不信,下次你不会的题问我,我给你讲,你就知道我没有吹牛了。”

看着荆璨直愣愣看着自己的眼睛,贺平意其实已经相信了他。虽然他还是觉得这事有点离谱,但想想荆璨第一次开卡丁车都能不顾他的劝阻飞跃两块草坪,这倒也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成吧,信你。”贺平意拧了下车把,重新启动了车子。

“那你是答应让我辅导你了?”荆璨踩着后座的脚蹬,直接扒着贺平意的肩站了起来。

这个危险动作荆璨曾经几次提议要尝试,均被贺平意制止。见他此时趁着讨论问题冒险尝试,贺平意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呵斥道:“你给我坐下,这样很危险。”

“哦。”荆璨老老实实地坐回去,不过每过两秒,又不死心地扶着贺平意的腰,把脑袋连同身子歪到贺平意低头就能看到的角度,问了一遍,“那你是不是答应让我辅导你了?”

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就算是厚厚的镜片都挡不住其中散发的光芒。

“只是信你,又没答应让你辅导。”贺平意抽出一只手,拍了一下伸在他胳膊下面的脑袋瓜,“缩回去。你不用辅导我,我又不想考A大,我也不想成绩那么好。”

“没让你考A大啊,”荆璨缩回头争辩,“但是我想让你省力一点,起码你不用因为抄作业被罚站了,做题事半功倍,不好么?”

“你能别老提罚站的事了么?”贺平意把手伸到后面,盲摸了一把荆璨的腰。荆璨被他突然的袭击下了一跳,而后痒得向后撤身,抓住了贺平意的手。

“还事半功倍,”贺平意笑了一声,“你还挺有信心。”

“不然你试试。”荆璨拽着他的手,梗着脖子答。

“你别激我,你激我我就敢答应。”

荆璨高兴地捏了捏他的手腕:“那你就是答应了。”

“好好好,”贺平意无奈,哄小孩一样说,“辅导辅导,考A大考A大。”

荆璨听着贺平意又开始不正紧起来,知道自己如此纠缠下去也不会得到什么别的答案,便只当他答应了,先就此打住。

“贺平意,你知道青岩寺吗?”

“青岩寺?”贺平意没有迟疑,立刻答,“知道啊。”

他知道,是因为陪他妈妈去过几次。

“下次放假,我们能去青岩寺看看吗?”

对于荆璨的主动开口,贺平意是非常高兴的,但他又十分不理解,荆璨为什么想要去青岩寺。他一直以为,寺庙,神佛,好像不该是他们这个年纪去触碰的。

“我只是没去过寺庙,想去看看,”荆璨解释,“而且,如果顺便能求个健康平安、学业有成,也不错是不是?”

贺平意其实是不信这些的,不过荆璨这么说了,他也不想泼他冷水。再加上青岩寺周围的风景不错,虽然现在已经是初冬,寺庙里已经没有葱郁遮天的树木,但上山路上的集市、寺庙周围的红墙石瓦,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好吧。”贺平意说,“正好下次放假是你生日,我还琢磨要带你去哪玩呢。”

荆璨听了,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生日?”

贺平意扭着车把超过了前面一个不急不慢骑着车的大爷,转头哼哼了两声,说:“那有什么难的,想知道自然有办法知道。我在你们班主任的桌子上看到过你们班的人员信息表,就把你生日记下来了。12月2号,挺好记的。”

“哦……”

本来荆璨没打算跟贺平意说他生日的事的。其实从八岁起,他就没有再期待能够通过生日得到什么,每次宋忆南问他有什么愿望、想要什么生日礼物,他也只会回答,其实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这逐渐成了标准答案,再遇到类似的问题,荆璨想都不用想,就能拿到一百分。他习惯了无欲无求,也早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欲望。

今年呢?

荆璨坐直了身子,抬头,看着贺平意的后脑勺。

遇到贺平意以后,他的克制、习惯,好像忽然都失了灵。琐碎的生活开始频繁地触发他的愿望清单更新键,而每一个愿望前,都加上了一个特定的定语。就像今天,当教室里的钟表指向九点二十五,离放学铃还有五分钟的时候,坐在教室里的荆璨忽然想,如果今年生日,能和贺平意去一趟青岩寺就好了。

他也想拜一拜,给贺平意求个万事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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