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新印象
下午三点,在英格兰大道漫步,法国尼斯的整个时尚世界一览无余——那是一个迷人的地方,宽阔的步道边种植着棕榈树,四处都是鲜花和热带地区的灌木,一边靠海,另一边则是一条宽阔的汽车道,路边上是一幢幢风格各异的饭店和别墅,再后面有背靠山坡的橘园。这个大道代表了各国的风土人情、语言和服饰。天气晴朗时,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就跟狂欢节一样热闹。这里有举止高傲的英国人、谈吐生动的法国人和态度刻板的德国人。当然,还能碰到潇洒的西班牙人、丑陋的俄国人、温顺的犹太人以及不拘礼节的美国人。他们有的坐马车,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在悠闲地散步,或谈论新闻,或批评最近抵达尼斯的社会名流——不管是里斯托里[1],还是狄更斯,是维克托·伊曼纽尔[2],还是桑威奇群岛[3]王后。五花八门的车队丝毫不逊色于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也吸引了大批人注目,尤其是那些低矮的敞篷四轮四座马车,太太和小姐们自驾马车,驱赶着一双大劲头的矮种马。马车上都蒙着漂亮的轻薄网罩,以免荷叶状的裙边飘出狭窄的车厢。车厢后面都站立着年轻的马夫。
圣诞节,沿着这条步道,有一位个子高大的年轻人在背着手散步。他表情淡然,看上去像意大利人,但一身的穿着却像英国人,无拘无束的举止则像美国人——这种混杂特征吸引了无数女子爱慕的回眸,还引起了各种纨绔子弟不停地耸肩,继而羡慕起那个男子的身材。他们身穿黑色的丝绒西装,打着玫瑰色的领结,带着浅黄色的牛皮手套,西服的扣孔边还插着黄色的香橙花朵。人群中有不少值得羡慕的漂亮脸庞,但是,那个年轻人并不理会,仅仅有时候瞥一眼那些身穿蓝色衣服的金发女郎。后来,那个年轻人离开了步道,在十字路口踯躅了一下。他似乎犹豫不决,不知是去聆听公园里乐队的演奏,还是沿着海滩闲逛,去城堡山看看。这时,他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便抬头张望,只见一辆精巧的马车载着一位小姐,快速驶过大街。那是一位穿着蓝色衣服的金发小姐。他朝她凝视了一会儿,神情不禁为之一振,连忙像孩子似的挥舞着帽子,连奔带跑地去迎接她。
“哎,劳里,真的是你吗?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艾美一边大声喊道,一边放下缰绳,伸出双手。旁边一位法国妈妈很反感,急忙拉着女儿跑开,生怕孩子见到这位举止随便的英国“疯子”后,跟着伤风败俗。
“我被堵在这儿了,但我说过会陪你过圣诞节的,所以,就在这儿了。”
“你爷爷好吗?你们什么时候到的?住在哪里?”
“都很好——昨晚——住在肖旺饭店。我去过你们住的饭店,但你们出去了。”
“我有很多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上车随便谈吧。我赶马车兜风呢,正急着找做伴的。弗洛在为今晚的活动留点力气呢。”
“有什么活动呀,有舞会吗?”
“我们饭店有一场圣诞晚会。那儿有许多美国人,是他们为了庆祝圣诞节而举办的。你一定会跟我们去吧?姑婆一定会着迷的。”
“谢谢。现在去哪儿?”劳里问道。他身子往后一靠,抱住胳膊休息。这个动作正合艾美的心意。她喜欢赶马车,因为阳伞、马鞭和白马背上蓝色的缰绳让她感到无比满足。
“我打算先去银行取信,然后去城堡山。那儿景色美丽,我要去喂孔雀。你去过那儿吗?”
“前几年经常去,去看看,我并不介意。”
“现在,好好说说你的情况吧。我上一次听说你的事,是你爷爷在信中表示,期盼你从柏林回来。”
“是的,我在那儿住过一个月,然后去巴黎见他。他安顿下来在那儿过冬。他当地有许多朋友,有许多开心的事情,所以,我去了之后,又出来了。我们俩相处得好极了。”
“那是适合社交的安排。”艾美说道。她发现劳里的举止少了什么,不过,不明白是什么。
“嘿,你看,他讨厌旅行,而我讨厌不动,所以,我们俩自便,没有麻烦。我经常陪着他。他喜欢听我的冒险故事,我喜欢从外地漫游回来之后,有人欢迎我。肮脏的旧窝,不是吗?”他一脸恶心地说道。这时,他们驱车沿着林荫大道,向旧城的拿破仑广场驶去。
“景色美如画,我并不介意。山河秀丽嘛。其实,能看上几眼狭窄的马路纵横交错,我最乐意了。现在,我们得等待那队伍走过去,是去圣约翰教堂的。”
劳里在无精打采地观看那些华盖底下行进的牧师,还有头蒙白色面罩、手持细长燃烛的修女,以及一些低声吟唱的蓝衣教友。艾美在望着劳里,一种新的羞涩感偷偷袭上心来,觉得他跟以前不一样了。身边的这个男人看上去情绪低沉,已经找不到当初那个满脸挂着喜悦的男孩了。她心想,他比以前帅多了,气质也大为提高。可这时,碰到她时内心涌现的喜悦红晕消失了。她定眼看了劳里一眼,发现他疲惫不堪,精神欠佳——但不是病态,也不是不高兴,而是比一两年前老成持重了,过去的优裕生活反而使他显得暮气沉沉了。艾美无法理解,但不敢冒昧问他。她摇摇头,鞭子笼了一下马。这时,那支队伍蜿蜒地走过帕格里奥尼大桥的拱门,消失在教堂里。
“Quepensez-vous[4]?”艾美使用法语问道。自从出国之后,她的法语句子说得比以前多了,但质量并没有提高。
“那小姐光阴没有虚度,成绩斐然啊。”劳里答道。他用手贴在胸前,面带仰慕地欠身。
艾美兴奋得脸红了,但这句恭维话却并没有使她感到满意,还不如以前在家里时,劳里说几句心直口快的赞扬话。那时候,劳里会在节日里围着她漫步,笑容可掬,拍拍她的头,说上一句她“真让人感到快活”之类的话。她不喜欢劳里现在说话的口气,不是听腻了,而是听上去言不由衷,尽管他的表情颇为生动。
“如果他长大后会变成这样,我真希望他永远是个孩子。”艾美心想。她的内心有一种很失望,很难受的奇怪感受,但同时却试图让人看上去挺轻松快活。
艾美在阿维格多银行找到了那封金贵的家信后,把缰绳递给劳里,便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马车正在沿着光线暗淡的林荫道慢慢地行进。路边绿篱的香水月季花像在六月那样绽放。
“母亲说,贝丝身体很差。我常常想应该回家去看她,但他们都让我‘原地别动’。所以,我就没走,因为永远都不会碰到这种机会了。”艾美一边说,一边认真地翻看信纸。
“这件事,我想你是对的。你在家里什么都干不了。他们知道你现在一切都很好,快乐又充实,就感到莫大宽慰了,乖乖。”
劳里往前挪了挪身子。他说过那句话之后,看上去更像以往的模样。不时压在艾美心头的担心减轻了,因为,劳里的表情,刚才的举止,以及兄长般的一句“乖乖”似乎让她放心,即使出现了麻烦事,在异国他乡,她也不会孤单一人。想到这儿,她笑了起来,给劳里看一张乔身穿起稿工作服的速写小像。只见乔的帽子上耸立着一个蝴蝶结,嘴里吐出一句话:“灵感在燃烧!”
劳里笑了,接过速写像,放进背心口袋,“以免被风吹掉”,然后,饶有兴趣地听艾美读那封精彩的信。
艾美说,“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跟往年一样的快乐圣诞节。早晨收到礼物,下午碰到你,收到信,晚上出席晚会。”这时,他俩下车登上了古要塞的废墟,身边跟着一群华丽的孔雀,都在温顺地等待喂食。艾美站在一堵残墙上方,位置比劳里高。她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将面包屑撒向羽毛光亮的孔雀。劳里跟她刚才看自己一样端详着她,难免要好奇地观察时间和离别在她身上带来的变化。劳里找不到感到困惑失望的东西,却有不少可以钦佩赞许的地方,因为,艾美除了说话姿态稍稍做作之外,仍然是那么生机勃勃,风度翩翩,衣着和神态还增添了一丝难以形容的气质,就叫它典雅吧。她一贯比正常年龄更成熟,如今在言谈举止上又赢得了某种稳重的气度,简直过于像一位老于世故的少妇,但她过去就有的坏脾气却时常露头,固执的性格依然如故,国外的历练也没有糟蹋她天生具有的坦荡个性。
劳里在观看艾美给孔雀喂食时,并没有发觉以上所有情况。但他所看见的一切已经使他很感兴趣,觉得心满意足了。他已经在心中留下了一张可爱的相片。相片上站在阳光下的是一位神采飞扬的年轻姑娘,阳光把她的衣服照出了柔和色彩,把她的脸颊照得清新动人,把她的头发照得一片金黄。她在宜人的景色中,显得楚楚动人。
他俩爬到山顶的岩石平台上之后,艾美向劳里挥手,似乎在欢迎他来到自己的老窝。她一边用手往山下比画,一边喊道,“你还记得那个大教堂和彩车吗?还记得海湾里拉网捕鱼的渔民吗?就在下面,有通往弗兰卡别墅、舒伯特塔楼的那条可爱道路,最美的是海上的那个小点,听说是科西嘉岛,这些你都记得吗?”
“当然记得,变化不大呀。”劳里毫无热情地回答。
艾美接着说道,“乔为了看一看那个著名的小黑点,愿意用什么来换啊!”她兴致勃勃,很想看见劳里也和她一样情绪高涨。
“是啊。”劳里说完了。但他转过了身,瞪大眼凝视着科西嘉岛,因为一位比拿破仑[5]野心还大的篡位者使他对它产生了兴趣。
“替乔好好看一眼,然后过来给我讲讲这一段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艾美说完,就地坐下,准备好好谈一谈。
但是,她并没有如愿。尽管他来到她身边,爽快地如数回答着她的问题,可她只听到他在欧洲大陆游逛,还去过希腊。他俩打发了一个小时,便驱车回家了。劳里向卡罗尔太太问候之后,便告辞了,答应晚上再来。
一定要替艾美记一笔,那天夜里,她特意进行了一番梳妆打扮。消逝的时光和长期的分离使这两个年轻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艾美开始以新的目光看待老朋友,不再把他看作“我们的男孩”,而看作英俊合意的男人了。她意识到自己有一种十分自然的渴望,要获得他的青睐。她完全了解自己的长处,而且能够品味高尚、技巧娴熟地加以充分利用。这可是贫穷而美貌的女子的财富啊。
在尼斯,塔勒坦布和绢网薄纱价格很便宜。所以,艾美在这种场合便用这种面料包装起来。她效仿明智的英国时尚,姑娘着装简朴,而用鲜花、小饰件和各种花哨的小玩意儿,把自己装饰得惹人注目,化妆既不昂贵,又有效果。必须承认,有时候妇女的本性会受制于艺术家的品位,而痴迷于花里胡哨的东西,一会儿是古董发型,一会儿是塑像般姿态,一会儿又是古典式服饰。但是,亲爱的人们,我们都有些许弱点,年轻人的这些不足之处是情有可原的。她们以自己的美貌满足了我们的目光,用自己的朴素的打扮保持了我们快乐的心情。
“我确实想让他觉得我漂亮,而且,回家去告诉他们。”艾美自言自语道。她穿上了弗洛白色的旧丝绸舞裙,外面罩了轻如云烟的崭新“错觉”薄纱,白皙的双肩和一头金色的秀发喷薄而出,产生无与伦比的艺术效应。她将自己的一头卷曲的波浪式头发扎成赫柏[6]式发束披在脑后,其余未加处理,很有见地。
“这发式现在不时髦,但很美观,我可经不起惊世骇俗的打扮。”过去,每当建议艾美按照最时髦的样式去留卷发、吹风或者梳辫子时,她都会这么回答。
眼下,艾美没有高档的饰物过节,便在羊毛裙上系上玫瑰红的杜鹃花环,还在洁白的双肩上挂了细嫩的绿色藤蔓。她还记得当年给靴子涂彩的情形,便审视了一眼白色缎面便鞋,那个满意劲儿,就跟小女孩一样。接着,她在房间里跑滑步,独自欣赏那双贵族打扮的脚。
“鲜花刚好配我新买的扇子,手套很合手,姑婆给我的法国手帕有真丝花边,给整套裙子增添了气派。如果有古典式的美丽鼻子和嘴巴,那我该多么开心啊。”她一手拿着一根蜡烛,挑剔地审视自己。
尽管有此先天不足,艾美移步离开房间时,看上去却异乎寻常地高兴,走起路来十分潇洒飘逸。她平时很少奔跑——她认为,这跟她的风度不配。她的个子较高,不宜活泼奔放,只有典雅庄重才合适,就像朱诺天后[7]一般雍容华贵。她在狭长的客厅里来回踱步,等待劳里进来。一开始,她伫立在枝形吊灯下,灯光照耀下的头发效果极佳。接着,她又改变了主意,走到了客厅的另一头,似乎为急于把第一印象做好的小姑娘愿望觉得不好意思。偏巧,她做得不能再好了,因为,劳里悄悄地走进了客厅,她竟然没有听到。她站在远处的窗户旁边,头转向一边,手提着裙子,背靠红色的窗帘,看上去就像一尊白色的雕像,摆放效果非常好。
“狄安娜[8],晚上好!”劳里说。他的目光停留到艾美的身上时,露出她很高兴看到的满意神色。
“晚上好,阿波罗[9]!”艾美看着他,笑脸应答。劳里看上去也格外精神。艾美想到能手挽这么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汉步入舞厅,不禁从心底为戴维斯家相貌一般的四位小姐感到遗憾。
“给你鲜花。是我亲自插的,记得你不喜欢汉娜称之为短花束的那种。”劳里说话时,递给她一束香喷喷的鲜花。那花束托架正是她当初每天路过卡迪利亚花店,看到摆放在橱窗里,久久心仪的那种。
“你真好!”她感动地喊道,“我如果知道你会来,今天一定会给你准备一点东西,尽管恐怕比不上这个漂亮。”
“谢谢。东西不够好,靠你给锦上添花。”劳里又说道。这时,艾美让手腕上的银手镯发出一阵响声。
“可别这样说了。”
“我想你喜欢听这种话儿。”
“但不是听你讲呀,听上去不自然嘛。我还是喜欢你过去的直言不讳。”
“我真高兴。”劳里回答时,一副欣慰的神态。接着,他替艾美扣紧了手套,还问自己的领带是否打直了,举止就跟他在家,他们一起去参加晚会时一模一样。
那天晚上,聚集在长餐厅的客人五花八门,只有在欧洲大陆才能见到。好客的美国人把他们在尼斯认识的每一个人都请来参加舞会,他们对爵位没有偏见,所以为了给圣诞节舞会增光添彩,特邀了几位贵族。
有一位俄国王子屈尊地在客厅的角落里坐了一个小时,跟一个胖妇人交谈。那个妇人身穿黑色的丝绒上衣,脖子下带珍珠扣链,打扮得就像哈姆雷特的母亲。一位十八岁的波兰伯爵跟妇人们打得火热。她们都叫他“可爱的小家伙”。一位德国尊贵殿下之流则专门为进晚餐而来,他四处闲逛,寻找好吃的。罗斯查尔德男爵的私人秘书,是大鼻子犹太人,脚蹬一双结实的靴子,此时此刻,他满脸堆笑,似乎主人的大名给他戴上了金色的光环。有一个认识皇帝的法国胖子在纵情过跳舞瘾。英国的德·琼斯夫人给场面平添趣味,她从小家庭拖来了八个孩子。当然,舞会上有许多步履轻松、嗓门尖利的美国姑娘,还有不少相貌端庄、表情木然的英国姑娘。可是,法国小姐虽然不漂亮,却相当活泼。同时有常见的远游小绅士,都在尽情地玩耍。不同国籍的母亲们则坐在墙边,笑盈盈地观看他们跟自己的女儿跳舞。
那晚艾美“上场”时,依偎在劳里的胳膊上,年轻姑娘谁都能猜出她当时的心情。她知道自己打扮得很漂亮。其实,她酷爱跳舞,觉得自己的脚生来就适合在舞厅里跳舞。当时,艾美在欣赏跳舞时那种沁人心脾的权力感,那是年轻姑娘依据青春美貌和女人的天性第一次发现了注定由自己支配那崭新而可爱的天地时,就油然而生的。她确实怜悯戴维斯家的女儿们,她们笨手笨脚,长得又不好看,没人愿意去陪伴,除了表情严肃的老爸,或者满脸凶相的三位待字闺中的姑姑。她走过她们身边时,十分友好地朝她们鞠躬。这样做得好,可以让她们有机会看一眼她的裙子,而且会好奇地打听,谁会是她仪表堂堂的朋友呢?乐队刚开始演奏,艾美便喜形于色,双眸炯炯有神,双脚不耐烦地敲打着地板。她擅长跳舞,很想让劳里知道。不久,劳里口气十分平静地问她,“你愿意跳舞吗?”这时,她内心的震动有多么巨大是可想而知的。
“舞会上总得跳舞嘛。”
看见艾美惊诧的面色,听到她的抢答,劳里立即纠正自己的错误。
“我是说第一个舞,给我面子吗?”
“可以和你跳一次,如果我谢绝那位伯爵。他的舞跳得棒极了,但他会原谅我的,因为你是老朋友。”艾美说道。她希望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会有作用,可以向劳里表明,她是不能小看的。
“真是一个棒小子,波兰人可惜矮了点,无法支撑‘诸神的女儿身材修长,皮肤白皙’。”
不过,艾美仅得到了这些满足:
他俩的周围是一批英国人。在法国四对舞中,艾美不得不循规蹈矩,始终觉得自己连塔兰台拉舞[10]都能尽兴地跳一场。劳里把她留给那位“棒小子”之后,自己便去找弗洛尽义务了。他并没有向艾美预定后面的乐事,这种缺乏远见的做法要不得,后来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艾美随之一口气跳到吃晚饭,那时候是打算宽恕劳里的,只要他能稍示忏悔就行了。但他慢悠悠地走过去,并没有奔跑,想请她跳下一场,欢乐的波儿卡雷多瓦舞,这时,艾美佯装正经,愉快地递给他一本跳舞预约本。艾美并没有觉察劳里礼貌地表示遗憾。不一会儿,她就和那个伯爵跑去跳加洛普舞了。她看见劳里坐在自己的姑婆旁边,脸上一副安然的神情。
这是不可原谅的。艾美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注意劳里,除了跳舞间歇,她走到陪伴她的长辈那儿补充必要的别针,或者稍微休息一下时,偶尔给劳里打几个招呼。艾美生气具有明显作用,一肚子气都藏在笑脸后面,笑起来显得格外爽朗快乐。劳里愉悦地望着她,艾美跳得不快不慢,富有活力,非常优雅,这正是休闲取乐的应有之义。劳里十分自然地开始以这种新的角度观察艾美。尚未入夜,劳里就断定,“小艾美长大之后,一定会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舞会十分热闹,不久,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社交情绪笼罩住了。参加圣诞节的娱乐活动,大家都喜气洋洋,心情舒畅,脚下生风。乐师们有的拉琴,有的吹号,有的弹奏,似乎都陶醉了。会跳舞的,都在尽情地欢跳,不会跳的,则对于跳舞的邻座羡慕不已。戴维斯家的姑娘们脸上愁云密布,琼斯家的许多孩子像一群小长颈鹿似的嬉闹着。突然,那位金发秘书像流星似的穿过客厅,带着一位法国妇人,地板上拖曳着她那粉红色的绸缎裙裾。那位尊贵的条顿人找到了餐桌旁,喜不自胜,接二连三地吃遍了菜单美味。看到他风卷残云地大快朵颐,服务员们大为不满。那位皇亲国戚却大出风头,他什么舞都跳,不管会不会。每当舞步跳不好时,就即兴地以芭蕾舞的脚尖旋转动作取而代之。那个胖墩墩的家伙像孩子似的忘乎所以,看上去很有趣,因为,尽管他“大腹便便”,但跳舞时就像一个橡胶球。他一会儿小步奔跑,一会儿快速滑步,有时候,还扬腿跳跃。他跳得满面红光,光秃的头顶油光闪亮,燕尾服的后摆在飘荡,轻舞鞋真的在空中闪亮。当舞曲停止后,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像一个没戴眼镜的法国式匹克威克似的朝大家粲然一笑。
艾美和她的波兰舞伴也热情洋溢地跳得非常出色,突出点在优雅和灵巧。劳里不由自主地随着舞曲的节奏望着那双白色的舞鞋上下跳跃,它们似乎长了翅膀,不知疲倦。终于,小弗拉基米尔松开握着艾美的手,一边忙不迭地宣称自己“离开太早,觉得很孤独”。艾美则打算休息了,想去看看她那位不忠的骑士是怎样接受惩罚的。
惩罚很成功。二十三岁的人沉浸在友好的圈子,失恋便得到了慰藉;沉浸于美貌、灯光、音乐和舞蹈的销魂因素之中,年轻的神经激荡起来,热血沸腾,青春蓬勃,精神高涨。劳里起身为艾美让位子,看上去似乎振作起来了。他又匆忙去为她拿晚饭时,艾美脸上带着满意的微笑,自言自语地说,“啊,我看这样对他有好处!”
“你看上去就像巴尔扎克笔下的‘Femmepeinteparellemême[11]’。”劳里说,一只手为艾美扇风,另一只手为她拿着一杯咖啡。
“我的口红不会脱落的。”艾美用手擦了擦容光焕发的面颊,干练地向劳里亮出白色的手套。劳里见了哈哈大笑。
“这面料,你叫什么呀?”劳里碰了碰她飘到他膝上的裙褶子。
“‘错觉’薄纱。”
“好名字。很好看——新产品,不是吗?”
“不,老掉牙了。你见过许多姑娘穿它,直到今天才发现很美——stupide[12]!”
“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穿过,所以才说错了,是不是啊。”
“别说了,住嘴。现在宁可喝咖啡,不听恭维话。喂,不要晃来晃去的,见了就紧张。”
劳里正襟危坐,温顺地接过空盘子,听任“小艾美”差使自己,心里感到一阵无名的喜悦,因为,艾美已经不害羞了。她有难以遏制的欲望去践踏他了,其实,大老爷儿们露出任何臣服的迹象时,姑娘们都有让人开心的践踏办法。
“你是从哪里学会这种东西的?”劳里脸上带着疑问的神色问道。
“‘这种东西’可是一种非常模糊的说法。你能解释吗?”艾美回道。她其实是明白他的意思的,但故意捉弄他,让他解释无法说清的难题。
“嗯——风度啦,气派啦,坦然自若啦,还有——还有——‘错觉’薄纱——你知道的。”劳里说到这儿,不禁笑了。他话说了一半,就用那个新词解脱了自己的困境。
艾美满意了,当然没有流露出来。她假正经地答道,“国外生活会不知不觉地改造人的,我边玩边学习的,至于这个吗——”她朝裙子做了一个手势——“呃,绢网纱不值钱,花束是白拿的,而我习惯于废物利用。”
艾美为自己刚才最后一句话感到遗憾,担心趣味不高尚。但是,劳里反而更喜欢她了,觉得自己很赞赏,也尊重她耐心抓住机会的勇气和巧用鲜花遮盖贫穷的乐观精神。艾美不知道为什么劳里那么慈祥地望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把自己的签名写满了她的跳舞预约本,欢欣鼓舞地把晚上其余的时间都倾注在她身上。然而,导致上述可喜情感变化的冲动,却来自双方彼此无意之中赋予对方的一个崭新的印象。
[1]意大利女演员(1822—1905)
[2]意大利国王(1820—1878)。
[3]夏威夷群岛旧名。
[4]法语:你在想什么。
[5]号称“科西嘉人”。
[6]古希腊神话,青春和春天女神,原为斟酒女神。
[7]古罗马神话,主神朱庇特之妻。
[8]古罗马神话,月亮和狩猎女神。
[9]古罗马神话,太阳神。
[10]意大利民间舞步。
[11]法语,自画的妇人。
[12]法语,真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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