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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幺魔小鬼诡计锁神龙 怪客奇人飞行来巨宅


这时天色已黑,天空挂着一钩淡淡的月亮,千万缕柳丝摇动着黑影。

有人在对岸吹笛,声调凄凉,罗小虎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李成与罗小虎出门后,罗小虎仍不住叹气,花牛儿李成便说道:“这一点你太舍不开了!你离开了玉娇龙难道就不做人了么?你心放宽一点,跟我看看大萝卜,准保,猪八戒使飞眼——是另有一股子风流劲儿。”随他说,罗小虎仍然是抑郁不欢。

走在大街上,李成就跟罗小虎要了一张票子,找个钱庄把银子兑了;手里拿着大封的银子,摇摇摆摆穿越着小巷。走了半天,方才来到一个破门板前,一推,门就开了。罗小虎还迟疑着,不肯往里去走,李成回过头来悄声说:“别拘束,来到这儿得拿起点架子来,不然她们瞧不起你,打听事情她们也不肯告诉你实话。”罗小虎听了便挺起胸脯来。

院子非常之窄,相对着的四五间小屋,窗上都浮着淡淡的灯光。李成故意咳嗽了一声,屋里就有个女人发话了,说:“是谁呀?姓张姓李先说一句话,别他妈属刺猬的,光咳嗽!”窗纸上浮出人影,但很模糊。

李成走到屋门前,就说:“是我呀!十来天我没来,你就不认识乡亲了吗?”

女人说:“哦!原来是花牛儿呀?这些日你净在哪棵树上趴着啦?你还活着,还能认识这个门,就算不离!进来吧!”

屋门一开,李成手托着银子笑嘻嘻的进来,罗小虎低着头随他的背后走入,女人一看,就哎哟一声惊叫,又笑着说:“妈哟!你带来的这个人是鬼呀?怎么这么长的胡子呀?”

李成说:“这是我们虎爷,你别瞧胡子长,这是因为他现在事不遂心,多半个月没有刮脸。假如把脸刮了,还真是个地道小白脸呢!”说着把银子往桌上一摔,在炕头坐下。

女人赶紧倒茶,又问:“抽烟不抽?”

李成说:“我跟我们虎爷都没有那种瘾。”

女人笑着说:“怎么?姓虎?怪不得这么虎头虎脑的呀!”她举起手来要摸罗小虎的脸,却被罗小虎一推。女人摔在炕上,故意翘起两只粽子似的红鞋来引诱罗小虎,罗小虎却觉得从心中发出一阵厌恶,把脸一转。

女人惊讶着,悄声问:“怎么回事?”

李成也悄声说:“他是个财主,就是脾气有点别扭,你得耐心对付着他,他可有猫眼儿。”

女人点了点头,瞧着罗小虎,就见罗小虎将身向椅子上一坐,咯嘣一声,椅子几乎塌了架。

这屋子太低窄,天气又热,女人赶紧递给他一柄折扇,并顺便掠了个媚眼。罗小虎仍然沉着脸,打开折扇扇了几下,就见扇面上写的是“春眠不觉晓”那一首诗,上款是“绍绅老弟台教正”,下款是什么居士,扇骨子雕刻得极为玲珑精细。

那女人还以为罗小虎也是个文墨人,就说:“虎老爷,您看这扇子顶好吧?这是我妹妹的一个相好的,一位阔少爷留下的,听说能值一百两银子呢!”

李成说:“你放心!就是一千两我们虎爷也不在乎,扇坏了你的扇子,一定赔你。”

女人说:“我不是怕扇坏了,我是说这把扇子的来历。你还别拿几千几百来吓唬我,我也不是长了两只金钱眼,几千几百我没花过可也瞧见过!”

罗小虎一听女人说的这几句话,还有点硬劲,就不由得注意了女人一眼。这才看出女人有二十来岁,并不丑,黑黑胖胖的脸儿,挺俏的身子,穿着紫绸衣裳、绿罗裤子,头也梳得乌黑,还戴着一对乱晃动的翠坠子。罗小虎这才喝了一口茶,问说:“你认得鲁翰林的家吗?”

李成赶紧向他使眼色,女人发着怔说:“什么?卤……”又媚笑了笑。

李成就说:“我这位虎爷是来京访友,他有位表亲是西城鲁翰林家的大管家,鲁翰林就是……你没听说九门提督玉正堂的小姐……”

女人说:“哎哟!我知道啦!你们说的是鲁侍郎家呀!听说他家上月娶的那个媳妇,一下轿就口吐白沫,不省人事,是叫狐仙给迷住啦!”

正在说着,忽听隔壁又有女人笑着说:“你们说什么啦?我来听听哪儿又闹狐仙?”李成惊诧着说:“这是谁?”女人说:“这是我妹妹。”李成说:“原来你还有妹妹哩?”女人说:“不是亲的,是干的,她比我可阔的多。”李成说:“她叫什么名字?”女人说:“她叫翠仙,外号叫小虾米。”

李成就说:“小虾米熬大萝卜,倒真是本地的吃儿!来,请过来给我们这位虎爷引见引见吧!”大萝卜拿手捶了李成一下,就喊着说:“过来呀!

这儿来了一位虎头儿,听见你说话,想要见见你!”隔壁屋中的女人就笑着说:“什么虎头儿?我瞧见过狼头狗头,还没瞧见过虎头儿呢!等等,让我见见!”罗小虎的眼睛也不住瞪着门外,可是半天那女人也没有来,大萝卜就说:“粉少擦吧!”

隔壁笑着,待了一会儿,那屋的门响,这屋里的门又有人开,就出现了一个穿桃红色衣裳、瘦脸水蛇腰的女人。可是这女人才一迈腿,她就吃了一惊,定睛向罗小虎瞧了又瞧,紧接着她就脸色变白,哎哟一声说:“我认识他!那天在玉宅门口我瞧见过他,放箭射轿子的就是他,他是强盗!”

罗小虎愤怒地啪的一扇子打去,女人摔倒在地。罗小虎蓦然站起身,怒瞪起眼睛,李成赶紧上前把他拦住,大萝卜也慌忙躲开,连说:“别生气!别生气!”弯腰去搀她的干妹妹,并说:“哟!你们看看,这么好的扇子也打折了!”

被打的女人站起来,双手捂着脸,哭着,往屋外就走。罗小虎也要走,李成说:“别忙!她虽认得你,可是绝不敢出去给咱们嚷嚷。”又悄声说:“给她们点钱,买得她们把嘴闭住了就是了!”罗小虎却跳起来,大怒道:“凭什么给她钱?只管叫她们到外面去说!我罗小虎谁也不怕!”

这时那女人就站在院中哭,忽听街门又响,似乎进来一个男子,带着气连声问说:“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哭?谁欺负了你?”那女人娇啼着说:“屋里,一个强盗,拿你那把扇子,打了我……”男子立时说:“啊?强盗?

在京城咱们可不怕强盗,我叫官人去!”

屋中的罗小虎已推开李成,猛虎似的跳出;看见院中有个身穿绸衫、很瘦的一个男子,他抡拳就打,咚的一声,那男子就躺在地下了。两个女人惊叫着逃往墙角,那男子一边哼哼着一边爬了起来,大萝卜在那边喊叫说:“贺大爷!您快躲躲吧!可别惹他!”

姓贺的喘吁吁地说:“他敢把我怎么样?我父亲做过知府!我是刑部差事!南城御史是我的义兄!混蛋东西,你敢在京师横行?你姓什么?”

罗小虎一拍胸脯说:“老爷姓虎!”又一脚踹去。姓贺的哎哟一声,又倒在地下,好像是被踢死了,吓得李成跑到屋中拿了银子,央求着推着罗小虎就走。

二人出了门,李成还叹气说:“虎爷,你的手底下也太重!打他一下就得了,何必还踢他一脚?倘若出了人命,你虎爷逃得开,我花牛儿可跑不开!”罗小虎却愤愤地说:“我恨他姓贺!跟我的仇人同姓!”李成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怔,也不敢多问他。

两人走着,过了大街,又穿进小巷,罗小虎在前,李成在后。忽然李成觉得身后有人一推,自己摔了个马趴,把一封银子拋在地下了。他啊呀一声,前面的罗小虎回头问说:“怎么啦?你连走路都不会啦!”李成说:“不是不会,是不知谁从后面推了我一下!”

罗小虎吃了一惊,四下一看,淡淡的月华照着深巷及两旁黑黝黝的屋墙,并无人影。他就不信,说:“胡说!你是没看见脚下的石头!”李成趴在地下乱摸,说:“石头?连我刚抛在地下的银子也没有啦!哎呀,哪儿去啦?我就觉着有人推了我一下,可没有看见有人从地下抢银子呀?”罗小虎又四下看了看,便说:“没有的事!”回身过来,弯腰向地下看了看。地下虽浮着雾一般的月光,可是要想找个东西也很难。

李成就由腰间抽出一口短刀,把胸挺起来,悄声说:“一定是有蟊贼!

我在这儿等着,虎爷你回去拿火,顺便带件家伙来。咱们那屋子房梁上头藏着一口朴刀,刘泰保也不让告诉你,你快拿来。假若拿了火来在地下照不见银子,那就是有人在暗中跟咱们作对!”

罗小虎听了这话,回身就走。少时来到了积水潭,顺着岸往北,走到破墙前,他心中忽然生了个主意,就不去推门,先扒着墙窟窿往里去看。

见东屋中有灯光,知道是有人回来了,他就先脱下了鞋,悄悄地越过墙去,落地无声。只见东屋中人影幢幢,正有人说话,虽然声音不大,可是悄悄走近前,侧耳向窗也能听清,只听屋中的人说:“无论什么衙门全部打听不出,这事可有多么怪?红脸魏三莫非跟她有仇,勾结了人假冒官人,把她拿车拉到别处去害死了?”

罗小虎吃了一惊,心说:这是谁叫人捉了去啦?又听是杨健堂的声儿,说:“我想许是玉娇龙这些日就没离开北京!今天有人自保定来,说的什么龙锦春,那许不是她。她这些日大概都住在红脸魏三的家里,魏三日久生了坏心,就串通了官人把她捉去,大概……”

说到这里,杨健堂忽然把话止住。罗小虎觉着不好,疾忙飞身上房,屋中的杨健堂已然提刀出来。

罗小虎跳到了外面往西跑去,跑了不到百步,就撞到一个人的身上。

这人哎哟哎哟的躺在地下,说:“虎爷,咱的银子真是丢啦!你走后不知哪儿来了一个人,将我连打了两个嘴巴,踹了一脚,那一脚踹得很厉害!”罗小虎大怒,嚷嚷着说:“我去看看!”

不防此时刘泰保与杨健堂一齐赶到,刘泰保把罗小虎抓住,说:“原来是你呀?你在窗外偷听着,你可跑什么呀?”罗小虎装作发怔说:“我没偷听!”又说:“咱们快走!那小胡同里有贼人,抢去李成五十两银子,还打了他!”刘泰保惊讶着说:“凭李成他还有五十两银子?”

李成哎呀哎呀地说:“是真的!虎爷的银票,今天才换的。我们上大萝卜家里没花了,回来走到那条胡同,我就被人推了一个跟头!”

刘泰保把刀一晃,说:“走!你带着我到那胡同,我替你找找银子,我看看是什么人?”又向杨健堂说:“大哥!你把虎爷拉回去!”罗小虎却说:“你一个人去哪行?我去帮助你!”

刘泰保带着李成往西去了,杨健堂却把罗小虎拉住,说:“你跟我回来,我还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呢!”罗小虎说:“大哥你就在这儿说吧!这旁边又没有人!”杨健堂遂用很小的声音说:“事情老瞒着你,老把你看守在屋里,我也觉着不对!”罗小虎说:“可不是!这样看着我,还不如让我坐监呢!”

杨健堂用手一按他摇起来的胳臂,说:“压声!听我细细告诉你!这也难怪刘泰保,他是因知你的脾气鲁莽,万一闯出祸来,于他有关,以后他在京城更不能出头了。并且德五爷若晓得你们惹祸,他无力援救,必定更为难受。德五爷为你家早先的惨祸,十分义愤!他的儿媳本来不信你是她的哥哥,并且因你伤了文雄,她很恨你。因德五爷揣度情理,知道没有错,你确是杨门之子;所以夫妇连日对儿媳开解,我那女徒弟已有几分相信了,今天还哭泣了一场。文雄的伤虽还未好,可是他也不念旧恶,今天他说,无论你几时晚上有工夫,可以到他家中与他谈一谈。德五爷并叫我劝你,杨豹早死,只有你是杨家的根苗,你应当以身体为重!”

罗小虎听到这里,不禁像咳嗽似的发出一阵悲声。杨健堂又说到玉娇龙,把刘泰保所知道的玉娇龙被捕之事,全都细细告诉了他,并说:“今天德五爷派人到南城去探听,全都不知此事,可见此事很重大,咱们得慢慢地想办法,不可鲁莽。不过我敢保玉娇龙如果真是落在衙门的监中,她必无性命之忧,因她并不是杀人的凶犯、滚马的强盗!”罗小虎顿脚长叹了口气。

这时刘泰保从西边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说:“他妈的那个贼知道我刘泰保来了,就不敢露面儿啦,什么东西!虎爷你也太疏忽,五十两一包银子怎能交给花牛儿?这家伙还靠得住?”杨健堂赶紧走过去两步拦住刘泰保,叫他不要大声嚷嚷,遂一同回到破墙里,进了屋。李成是心疼那些银子,双眉拧得跟绳子似的,又因为后腰疼,就睡在炕上。刘泰保是又骂了一阵儿,就帮助杨健堂劝罗小虎。罗小虎脸色阴惨得像要下大雨的天气,两只眼睛凝滞着,一句话也不说,杨健堂劝他的话,他都点头。

刘泰保又笑着说:“反正玉娇龙就是再出来,来到咱们这屋里,她也未必再理虎爷了,因为虎爷太没出息!官既做不成,仇也至今未报,迎娶的那天还干了件太丢人泄气的事,给了她个大难堪。我要是她,我也不能理你了。天下何愁无美妇人?你也太想不开!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嫖,嫖不如摸不着’,莫非你专爱这摸不着的滋味吗?”罗小虎摇头,紧闭着嘴,由鼻孔里长长地出着气。

忽听门外有细碎的脚步声,杨健堂疾忙拦住刘泰保的话,站起身来向窗外问道:“是谁?”外面有人回答说:“是我,大哥您也在这儿啦?”

门一开,进来的是青袄儿红裤子、满面带笑的蔡湘妹,腹部已显然的隆起了。罗小虎却觉着十分惭愧,坐立不安,蔡湘妹还笑着叫了声罗大哥,遂一拉她丈夫的胳臂,说:“快回家去!”

刘泰保发怔问说:“什么事?你先说明白啦!”

蔡湘妹的神色有点紧张,就压着声,指手画脚地说:“你刚走不大会儿,我正在院里跟得禄嫂子说闲话儿,就有人拍门来找我。我出门一看,原来是俞秀莲!”

刘泰保兴奋着说:“啊!她老人家来啦!”

蔡湘妹叠着腿儿坐在炕头,花牛儿李成赶紧爬起来说:“二嫂子您好啊!”

蔡湘妹点点头,又接着指手画脚地说:“不但俞秀莲来啦!孙大哥也来了!听说还有李慕白!”

刘泰保摇晃着身子说:“呵!那我可得去会会!”

蔡湘妹说:“他们是今晚才到的。李慕白不知是住在哪儿,孙大哥是回泰兴镖店去啦,俞秀莲是我留下住在咱们那儿啦。”

刘泰保说:“正好!我这些日又不敢在家住,她给你做伴儿,我也放心!”

蔡湘妹说:“人家不能在这儿长住!人家这次来,第一是为德家少奶奶报仇之事,第二是为来找玉娇龙。原来玉娇龙确实是离开了北京一次,她还带着个丫头,带着只猫;男不男女不女的,改名为龙锦春,在外边胡闹了有一个月,无恶不作,跟李慕白就争斗了三次。末后她到巨鹿县遇见了俞秀莲,人家本来把她让到家里,跟她很好,可是她蛮不讲理,跟人家也翻了脸。俞秀莲、李慕白、孙正礼三个人一齐战她,竟没把她抓住,她到底是跑了!”

罗小虎听到此处奋然而起,说了声:“好英雄!”刘泰保看了他一眼,又听媳妇蔡湘妹说:“大概她是由那儿就逃回北京,可是就上了红脸魏三的当。我看她是一时大意,不然怎么大江大海都闯过来啦,一个小河沟子会把她淹死?”罗小虎便又愤恨。

蔡湘妹又说:“俞秀莲的主意现在就是,如果玉娇龙是被红脸魏三害啦,或是卖啦……”

刘泰保说:“谁能卖她?也没有人敢买呀!”

蔡湘妹说:“那俞秀莲就要救她,救了她可也不能放她走,得把她送回她的娘家。如果她是真被衙门给捉了去,那俞秀莲说是活该,她在外面太恶了!真比强盗还凶,应该让官人惩罚她!”

罗小虎听到这话,紧紧地握起拳,要开口争辩。蔡湘妹又说:“反正无论如何,由明天起得大家一齐着手,必得探出玉娇龙的下落、生死存亡,跟那口宝剑到底是落在何人的手内,才算完!”

刘泰保摆手说:“好了!”又向罗小虎说:“虎爷你听见了没有?现在李慕白、俞秀莲都已来到,可以称得起是七龙八虎会京城;不到三五日,玉娇龙的下落必可探出来。那时是救,还是不管,自有十全的办法,反正用不着你这头虎再出头啦!”

罗小虎摇头说:“我不出头!”

刘泰保说:“可是我对你还不能放心!”又向杨健堂说:“大哥跟你兄弟媳妇见俞秀莲商量去吧!我还得在这儿看着虎爷!”

罗小虎哼哼一声冷笑,说:“你看着我,济得了什么事?我本就不想走,因为还没到我要走的时候呢!到我一定要走的时候,无论你们谁拦我,也是不行!”接着又长叹了一口气,便上了炕,又去拿刀使着力去削竹子。

刘泰保向李成追问起来,刚才他们怎样到大萝卜家里去的,怎样罗小虎跟那姓贺的打了架,怎样走在胡同里又被人夺去了银子,然后刘泰保就说:“这样看来,那小贼也许真不是小贼,咱们倒得提防着他点。这件事交给我,只要他敢再来,我就给他个亏吃!”

当下他又手提单刀出去巡查了一遍。巡查回来,见花牛儿李成跟罗小虎都躺在炕上睡着了,他就自己由桌上取酒独饮。酒本来没剩了多少,连一口也不够,但他喝到口中,觉得舌头一阵发辣,倒勾起愁来了,心说:不行!玉娇龙永远不犯案,永远下落不明,我就永远不敢在人前露面儿;因为街上都认定是我串通了小狐狸,把玉小姐拐跑了,这个冤我怎样才能洗清?再说,我刘泰保为什么好好的拳不教,好好的饭不吃,福不享,半年以来,出生入死,图的什么?不就是图做件漂亮的事情,出人头地吗?

可是跟头连气儿栽,如今且一个跟头栽到底,弄得我不能出头了;将来媳妇养了孩子,我倒像是个私爸爸?这不行!我得想法子,趁着李慕白、俞秀莲俱在此地,我要在他们的面前露露脸,那才能叫人夸我是好汉子!

他皱着眉,摸着上嘴唇新留的小胡子想了半天,忽然决定了,心说:我现在就走,再到玉宅去看看!他家的做知府的大少爷既然回来了,昨夜又有那件事,如若他妹妹真是被衙门捉去了,他绝对不会不知情。对!我去探听探听,抢个先,把这件案子得探出来,公之于众,得使李慕白等都为之咋舌,伸大拇指头赞叹,那我才算英雄!

于是他把腰带系了系,袖口挽了挽,站起身伸伸胳膊,振作起精神,就向李成的大腿拧了一下。李成惊醒,刚要叫出来,刘泰保就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你别睡!看着点罗小虎,我再出去溜达一趟!”李成吸着气点头,刘泰保就将单刀交在李成的手中,拿上李成的那口短刀,连流星锤都藏在腰间,他就走了。

出了门先到德胜门大街,这里有一家小酒馆,掌柜的名叫白眼老六,是刘泰保新结识的朋友。刘泰保来到这里时,见还有几个坐客,他连头也不抬,就进了小小的柜房。这柜房里还有几个人,都坐在炕上推牌九,一见了刘泰保都要站起来打招呼。刘泰保却摆手,把白眼老六一拉,扒着耳朵悄声问说:“今天晚半天你没听见什么事吗?”

白眼老六摇头,也扒着刘泰保的耳朵说:“今天可是……玉宅门前车特别多!”刘泰保说:“那倒不稀奇!那是因为他家大少爷回来了,一个外任的府台,回到京里还能没有点应酬吗?只是衙门里面……”白眼老六悄声说:“刚才,孟八跟着两人又来这里喝了一会儿,我顺便探了探,他们都说南北两衙门,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大案!”刘泰保不禁说了声:“怪!”

怔了一会儿,白眼老六也怔着。

刘泰保看见前边屋子走了几个酒客,天色已不早了,他就到炕前把人家正推得高兴的骨牌一推,大家齐都吓了一跳,都笑说:“刘二爷您别跟我们闹着玩!您要抽多少头儿,这炕上的钱您随便拿!”

刘泰保摇头说:“我不抽头儿!我来是特别告诉你们几位,这几天千万少在外头滋事,别在人前逞能,别满处去混说!”

众人都点头说:“您放心!我们都知道。自从刘二爷留上胡子之后,我们没有统领了,在街上连个架我们也不敢打。”

刘泰保说:“就是我能出头,也帮助不了你们,因为今天来了两位有本事的人!”大家一起惊讶,都问:“是谁?哪一个?”刘泰保摆手说:“不必多问!你们玩吧,明天再见!”说着转身出了酒铺。

原来除了这酒铺的灯还亮着,其余别的铺户都已关上了门,门缝里都连一点光也没有。天上那钩牛耳尖刀似的月亮已被乌云包住,四下里漆黑。刘泰保贴着墙根去走,就到了玉宅的高坡上,他盘上了一棵大槐树,坐在树上歇了一歇,心说:我真无能!我来到这里也不知有多少回了,但究竟是做出了哪一件漂亮的事情?今天我是胆子得壮一壮了,干一下子吧!他想着,就如个猿猴似的由树枝跳到了房上,然后踏着房瓦伏着身向后去走。

玉宅是向来睡觉很早,他是知道的,这时天色不过三更,但各屋中多半已没有灯光。他一直走向里院,这院里简直像没有人住,一个萤火虫那么小的光亮都没有。他心说:净在房上走来走去,跟猫似的,什么事也办不了。我得下去,先设法找着他们新回来的那位大少爷住在哪屋,那才是漂亮办法。

于是他将身向下一跳,不料脚下重了一点,发出点响声。就听东屋里有人使着声儿咳嗽,他吓了一大跳,赶紧溜到南房檐下蹲着,心中骂着自己“饭桶”。停了半晌,再不见有什么动静,他就慢慢地直起腰来,侧耳向窗里去听,原来屋内一点鼾声也没有,他心说:怪呀!莫非这屋里没有人住?他轻轻地伸手去推门,却见没有锁着,也没安着插关。

此时忽听前院敲着梆子,声音很脆,似是打更的人往这院里走来。

他大吃一惊,疾忙拉门避到了屋里。屋里咕噜咕噜一阵乱响,又听啪喳一声,大概是一只碗掉在地下摔碎了。他吓得毛发悚然,忙抽出短刀来,又听有老鼠的吱吱叫声,四周围一股油烟气味,原来这里是厨房,没有人在此睡觉,耗子可倒不少。刘泰保伸手向前去扒,扒了半天,忽然把手指烫了一下,原来是摸到个热水壶上了。他心里又骂了一声,掏出火折子来,点着了一抖。屋中火光一闪,一切的灶台厨柜和地下被耗子撞下来的一只破碗,就全都映入他的眼帘。

更声愈来愈近,他疾忙将火折用脚踏灭,蹲下身,却听打更的人已来到这院里,又把梆子梆梆地敲着。刘泰保心说:不好!万一这家伙闻出来火折子上的松香味儿,他要撞进屋来,那可糟糕!杀伤了他就是一场人命,不伤他我可又跑不了!于是他将刀和火折全都收在腰间,却由菜案子上抄起两只铁锅,一手拿一个。他预备着只要有人撞进这厨房来,就迎头给一锅,再进来一个还是给他一锅,两只锅至少能打晕两人,然后自己拋下锅就跑。他于是等着,心说:打更的!你进来吧!我给你个铁帽子戴一戴!

等了一会儿,更声却过去了,打更的似是往后院去了,刘泰保倒笑自己太毛咕;可是这两只锅是他新得来的武器,就像玉娇龙得到了青冥剑似的,绝不肯放下。他用膝盖一磕顶门,才要出屋,忽见对面的房上有一条黑影逝过,惊得他几乎坐了个屁股墩儿!他一振勇气,心说:妙啊!说不定又是玉娇龙吧?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挣断了绳索,又回家探母来了吧?

好!我也请她戴个帽子!

于是他手提着两只铁锅,飞身上房。走过了两重脊,又到了后面的一个院里,却见那条黑影如燕子似的从房上翩然下落。刘泰保高高举起锅来要打,可是又想:不行!离着太远,绝打不着,白惊动人!同时却又看出来下面这条黑影的身材很矮,而且毛手毛脚的一点也不大方,绝不像是玉娇龙。

黑影突然进了那漆黑无灯光的西屋,刘泰保心中突生一计,就也跳下了房。这次他跳得可很漂亮,脚掉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压着脚步,慢慢地也走到那西屋门前,听里面并无声音,他就把两只铁锅底儿朝下,放在屋门前的地下,算是设了两个埋伏,然后抽出短刀侧耳去听屋里的动静。

却不料忽然屋门一开,屋里的人嗖地蹿了出来。但是这人万也没想到地下会有埋伏,他一脚就蹬在锅上,哧的一声滑出了很远,只听咕咚、当啷一阵响,刘泰保心说:这叫作活煮臭脚丫!那人翻身爬起,刘泰保抄起一只锅来飞去,没打着,掉在地下,又是一声巨响!屋中就有人惊叫,前后院的梆声也紧敲起来。

刘泰保飞身上房,那人随之追上;刘泰保由房上跳至墙上,那人也紧紧追来。刘泰保跑至花园,那人也追来了;刘泰保藏在太湖石后,那人也耸身跳到太湖石上。刘泰保转身又跑,越墙而过,下了高坡;那人随之又出来,高声说:“小子!走什么?过来对对刀,比一比身手,那才叫好汉子!”

刘泰保止住步,回身说:“喂!别上前!我手里可有镖!小心打你的肚子眼儿!”

那人说:“老爷怕你打镖?老爷的肉皮是刀枪不入!”说着往前急逼。

刘泰保往后直退,同时问说:“朋友你是谁?说出名姓来我好认识你!”

对面那人一拍胸脯,说:“老爷姓谭名飞,外号叫猴儿手,是李慕白老爷的大徒弟!”

刘泰保说:“哎呀!原来不是外人,大水冲了龙王庙啦!兄弟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德五爷是我的好朋友。李慕白大哥虽说与我没见过面,可也是知己的朋友。”

猴儿手说:“你这小子救走罗小虎,你也跟着跑啦,为什么又到这儿来啦?”

刘泰保哈哈一笑,说:“我来这儿恐怕与你老哥是一样,咱们哥儿俩都为的玉娇龙,咱都是一派。”猴儿手说:“我们九华派里没有你!”刘泰保说:“可也总算是一家人,咱们得联起手来,对付玉娇龙跟罗小虎,那才对!”

猴儿手近前一步说:“玉娇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是在家里还是真跑啦?”

刘泰保笑着说:“原来你还都不知道呢?你为什么不早跟我打听打听?”

猴儿手说:“我找不着你这家伙!”

刘泰保摆手说:“才见面,别就开玩笑!这地方不妥,人家玉宅里的人恐怕都被吓醒啦!来,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咱哥俩细谈谈。我还告诉你,你的师父已然来到北京啦,你知道吗?”

猴儿手说:“我不知道!是真来了吗?他老人家在哪儿住?”

刘泰保听猴儿手的说话声音,似乎是有点害怕,就心说:这小子!不定是怎么回事啦,他师父来北京还许是特意为捉他呢!遂就又一笑,说:“我所听的也不过是传闻。慕白老兄要真来到北京,他总还得有些顾忌,再说他来到这儿又有什么事可办呢?玉娇龙一个女流之辈,他老兄也犯不上帮助咱们下手,我想他老兄还是多半没有来。”

猴儿手说:“你别拉近,他会是你的老兄?他是你的爷爷。”

刘泰保笑着说:“那也没有什么,咱们先别开玩笑,我先打听打听。

你来到京城这些日子,先是跟罗小虎住在一家店里,后来你又走了,一去无踪;今天忽然又露了面,你到底贪图的是什么呀?难道你是想摸玉娇龙一把吗?”猴儿手不言语,随着刘泰保一同往西去走。

刘泰保虽然与他并行,可是不能放心这猴儿,躲出了有三四步,并且时时扭头防备着。猴儿手却似是很衰很颓唐的样子,一边走一边说:“我摸玉娇龙干吗?她是我的仇人,我要打她,只是打不着!”又说:“在九华山上学艺二年多,我师傅李慕白他不好好教给我,反倒说我不成个材料,这辈子也当不了侠义英雄。我就跟他赌了口气,背着他我就跑出来了。我凤阳府的老家因为经过一场官司,已然七零八散,我哥哥谭起死在狱里了,陶小个子现在还做着囚犯。我到安庆府去找我姐夫,可是我姐夫也不容留我;他的镖店买卖很好,用的全是一些专管吃饭的镖头,我这么大的本事,他可不要我!”

刘泰保笑着,猴儿手又拍着胸脯说:“我是李慕白的徒弟,不能在江湖偷盗。我爸爸是凤阳府分水犀牛谭二员外,虽然死了,可是大江南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也不能当街卖艺,给我爸爸丢人!”

刘泰保对他的家世本来不大明白,只听他说,又问道:“那你怎么办?

你吃什么呀?”

猴儿手说:“我本来有半箱银子呢,都叫我师父给散光啦!我离开安庆的时候,我姐姐给了一点儿,我就买了药匣子,买了道袍。”

刘泰保说:“您就卖野药儿?”

猴儿手说:“不是野药,是当年陶小个子传给我的方子。一个是补铁平金散,专治拉稀,小肠串气,精关不固,百病皆治;一个是生龙活虎膏,是刀创药。还代卖耗子药儿,耗子吃了当时就死;若是把耗子药加在生龙活虎膏上,那……”

刘泰保说:“您给罗小虎贴的大概就是这种双料的膏药吧?才把他那镖伤弄得越来越肿,越来越化脓,是不是?”

猴儿手说:“我是行侠仗义,拿这膏药在湖北、河南、直隶省,救过不少受伤的强盗跟土痞。”

刘泰保说:“好个行侠仗义的妙法子!我要受了伤,可绝不敢找您!”

猴儿手又说:“我来到北京,是想像我师父似的,在此做些惊人之事。”

刘泰保说:“胡贴膏药也就够惊人啦!”

猴儿手又说:“来到北京,我就遇见罗小虎,我就看出他跟他带着的那俩小子,都不是东西。我看见他有口好刀,我就想他不配使,应当归我使,我就费了许多力,将刀取在手中!”说着拍了拍腰。

刘泰保说:“那么这些日子您可又跑到哪儿去啦?玉娇龙的事情闹翻了京城,您怎么也不出头行侠一下子呀?仗义一下子呀?”

猴儿手摆手说:“不跟她斗!不跟娘儿们斗,你看德家的少奶奶,我就绝不见她!”

刘泰保却冷笑说:“你得敢见她呀!我虽不知详情,可也听说过大概;当年要不是你,杨小姑娘的爷爷能会被人杀死?”

猴儿手似是很惭愧的样子,说:“可是我也救了她,前些日罗小虎到她家里要调戏她,幸亏我暗中相助。”

刘泰保说:“你别胡说!人家两方都不计较那天的事啦!罗小虎当称杨小虎,他是杨豹的哥哥,杨丽芳是人家的亲妹妹!”

猴儿手诧异着问说:“是真的吗?杨豹可是我的仇人。当年他若不杀我爸爸,我们兄弟还不能杀死他爷爷呢!”

刘泰保说:“你们那笔债,早就糊糊涂涂地勾销了。你既做了李慕白的徒弟,咱们就算是一家人,我劝你就别跟我们这帮人作对!”

猴儿手摇头说:“我不跟你们作对,我上次图的就是罗小虎的那口宝刀。可是,杨豹姓杨,他是他的哥哥,怎么他又姓罗呢?我不明白。”

刘泰保说:“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不过这真不是瞎话,是真的。现在我就问你,你到玉宅里去,是打算干吗?”

猴儿手却笑了笑,说:“那是为一件别的事。我认识一个娘儿们,我离开了西珠市口那个店,我就住在她家。那娘儿们长得不错,像个小鸟儿似的,一点儿也不叫人害怕。我跟她过得很好,所以我不愿意我师父来,我也不愿意再管人家的闲事。可是我的钱又不够花的,我想玉宅的钱多一半都是他们小姐当贼挣来的,偷他一点儿不算什么。”

刘泰保说:“好!你倒真会想主意!”

猴儿手说:“我就去偷了他一下子!后来我又想着不对,钱也许是玉大人挣来的;要真是他做官挣来的,那我可还得是贼,我就要想法子还他。今天我在西城街上遇见罗小虎,他还同着一个人,他们到钱铺里去兑了一大封银子。我想罗小虎是个贼,由他手中取来,不算我做坏事……”

刘泰保摆手说:“你别说啦!我明白啦,刚才你是抢了银子又到玉宅去还账,表示你是侠义,不是贼。到底你是侠义还是贼,我不便批评你,反正你是猴儿手,真正的侠客不能有这外号,你看我一朵莲花!”

猴儿手说:“你也别吹,我知道你也斗不过玉娇龙!”

刘泰保微笑着说:“可是一回斗不过她,二回再斗,早晚我要叫她在我的手下服输!”

说时又来到德胜门白眼老六的那个酒铺前,这里门板虽已上了,可是由板缝还漏出灯光。刘泰保就拉了猴儿手一下,说:“这地方有玩意儿,你进去看看好不好?”猴儿手发着怔说:“有什么玩意儿?”刘泰保笑着说:“进去一瞧就知道了。”遂把门敲了几下,又叫了一声:“老六!”里面有人答应,把门开开。

此时屋里和柜房全都挤满了人,牌九、摇摊、黑红宝,一共三份。人足有二三十,多是短打扮,以流氓地痞占多数。只有几个穿绸裤褂摇折扇的,却是买卖人和大宅门里管事的,都拿着整串的钱,整个的元宝来这儿赌,这个赌局也吃的就是这种人。

刘泰保一进来,许多人都叫着“刘二爷”,刘泰保面带微笑,向几个人努努嘴。那几个流氓的眼睛就全都瞪在了猴儿手的身上,只见猴儿手头上梳着一条小辫,身上可穿着短道袍,样子很怪,腰间系着一条粗麻绳,绳上插着一口发亮的刀把儿上有个铜环子的短刀。刘泰保的嘴向下一撇,几个流氓就会意了。

猴儿手可全不觉得,他的身材又不高,扒着人的肩膀往里看玩意儿,也看不见,他就一句话也不说,拿肩膀往人身上愣顶,就被他顶开了两个人。有个人翻了脸,开口就骂道:“什么东西?鸟孙子,你他妈的愣顶什么?”刘泰保在旁说:“得!别生气!这是我的朋友,谭老兄弟,自家人!”

又使了个眼色,那人当时就不言语了。

猴儿手这时高兴极了,伸手向怀中去掏,原来他还带着十来两银子。

他把银子分作两份,先压上一份,宝盒子一开,立刻就输了。他又把余下的一份分成两半,先下半份,可是也被吃了去。他急得直抓脑袋,把那半份又压上,压的是红,不料宝盒一开又是黑。他的两手精光,急得翻了翻眼睛,回身说:“刘泰保呢?”

立时有人向他胸上一拳,说:“小子!你瞎啦?凭什么踩我的脚?”猴儿手惊说:“没瞧见!”他回头急急叫着:“刘泰保!借我几两银子,我把钱捞回来就还你!”喊了两声,不知刘泰保哪儿去了,旁边有人就说:“穷吵什么?没有钱就快点滚蛋!”

眼看着开宝的又直往外赔钱、赔银子,有许多压中的人,都摇头晃脑的,表示得意。猴儿手真急了,把拳头咚的一声向案子上一捶,说:“我这只拳头当五十两!”开宝的人把眼睛一翻,说:“行!可是你输了应当怎样?”猴儿手说:“输了这只手,我再赌那只手!”开宝的人说:“两只手都输了怎么样?”猴儿手生气地说:“我再拿脚下注!”

开宝的人却把眼一瞪,说:“他妈的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倒不如咱们赌脑袋,你输了把脑袋割下来给我,你要赢了我也割给你头!”猴儿手说:“干!”把脖子一伸,说:“我压红的!”开宝的人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当众把宝盒一开,原来却是个黑。

猴儿手真着急了,把眼睛瞪起,向腰上一摸,不料那口带环子的宝刀却不见了。他大吃一惊,叫道:“啊呀!我的刀哪儿去啦?哪个小子大胆,敢偷我猴儿手的宝刀?快拿出来!”旁边的人有的斜楞着眼睛撇嘴嘲笑,有的装作没事人儿似的,没有一个人言语。

猴儿手气极了,要打那开宝的人,突然有人说:“小猴崽子你别逞强!刀在二太爷的手里啦!二太爷是心疼你,怕你真拿这口刀抹了脖子!”

猴儿手一看,只见是一朵莲花刘泰保推开了半扇门,站在门槛上,一手摸着小胡子微笑,一手摇晃着宝刀,刀上的环子哗啦哗啦的响。猴儿手分开众人扑向前去,刘泰保转身向外就跑,猴儿手大嚷说:“小子你别跑!我还拿你当好人,不想你是个骗子!”一个跃步闯出门去,就见刘泰保向北跑去了。

猴儿手急追,刘泰保穿越着小巷又往东,一边跑一边摇晃着刀环,故意逗他。猴儿手追得很快,可是刘泰保跑得更快,所幸此时已夜深无人,小巷长街就由着他们跑。跑得猴儿手气喘吁吁,大骂:“小子,反正你跑不上天去!谭爷爷追上你,非点你死穴不可!”刘泰保笑着说:“二太爷生平是不怕点穴,你不追老子你就是孙子!”谭飞听了这话越是努力紧追。

眼看到了一块旷敞的地方,此地人家稀稀,多半是些小门小户,刘泰保就跳进了一家院墙,猴儿手也随之跳进去。这人家是分内外院,外院又是对面的房子,房内全没有灯光,刘泰保就到北房前拿手去捶窗户。

猴儿手赶上去抡拳要打,却不料房门忽开,出来一人手抡双刀向他就砍,猴儿手疾忙躲开;不料使双刀的人又一脚,脚像个钩子,把猴儿手踹得哎哟一声。刚骂了声:“贼……”突然从什么地方飞来一支钢镖;猴儿手疾忙将身向地上一趴,镖从他身上飞了过去,原来是屋中又出来一人。这使双刀的人却将鞋尖向猴儿手的身上一点,猴儿手就觉得全身又麻又疼,知道是遭了点穴。

这时刘泰保早已跑到房上蹲着去了,就听他说:“俞大姐别伤他!他是猴儿手,我特意把他诓来,为请您教训教训!”随手将火折子抖起,跳下房来,迷嘻地笑着,向猴儿手说:“你睁眼看看吧!这位是谁?”

猴儿手把眼睛都瞪圆了,他一看,那拿双刀的正是全身青衣、蛾眉秀目的俞秀莲。另一个提枪拿镖的也是个女子,青衣红裤,黑黑的脸,娇小的身材,肚子可有点鼓。猴儿手就哀求着说:“俞师姑!我不知道你在这儿!”

俞秀莲却不正眼看他,把解救点穴的方法告诉了刘泰保,就跟蔡湘妹进屋了。刘泰保把火折扔在地上,叫它自行燃烧,他就遵法摇动着猴儿手的身子,摇动得差不多了,他就疾忙往旁一跳。猴儿手坐起身来,悄声向他狠狠地骂了几句,刘泰保却直笑着作揖。

此时屋里已点上灯,把猴儿手叫到窗外,俞秀莲在窗里向他询问他近年来所做的事。俞秀莲是严厉地问,猴儿手站在窗外,低头站立,嚅嚅地、糊里糊涂地回答。刘泰保在旁边笑着,又揪揪他的胳膊,在他耳边悄声说:“这口刀是人家罗小虎的,我替你还了他好了。今天是我跟你第一回开玩笑,好显着咱们亲热,你可别生气!”猴儿手伸腿去踹他,他却又跳出远远的。

此时,俞秀莲就说李慕白已经来到此地,嘱咐猴儿手不准胡作非为,并命猴儿手即刻到西城阜城门内一家油盐店里,找在那里匿居的爬山蛇史健,以后一切事都须听史健的吩咐。猴儿手唯唯地答应着,连声大气儿也不敢出,然后转身跳过了墙,垂头丧气地走去。刘泰保站在墙上还向他拍巴掌,猴儿手由地下拣起一块砖头向他飞去;刘泰保将身向墙里一跳,不料脖子上早啪的挨了一砖,非常疼。蔡湘妹在屋里说:“你干什么啦?

俞大姐叫你进来,有事要分派你啦!”他便摸着脖子进了屋。

当夜,刘泰保仍然回到积水潭,花牛儿李成跟罗小虎都在炕上熟睡,什么事也没有。次日罗小虎仍然不出门,照常耐心地坐在炕上削竹子,他时常发着怔,凝着眼神,仿佛连话都不爱说,外面的事他更不闻不问。天气很热,蝉在门外的柳树上高唱,声音都传到屋内。

京城中表面是依然平静,鲁宅的新媳妇玉三小姐病了这许多日,至今还没有见亲友,这件事仿佛也陈旧了,没有人再上茶馆酒肆去谈说了。

可是现在有许多人正在暗中活跃,第一是德啸峰,与京城闻名的侠公子银枪将军邱广超。二人除了托人在各衙门探听玉娇龙的下落之外,并都亲身去见新回京的玉知府宝恩。他们也不能说闻说三小姐被官人捉去了,只能问:“姑奶奶近日的病势如何?”

宝恩便像是很发愁的样子,说:“还是不见好嘛!在房里还是不见人,一听见人的足声,她就惊喊,终日昏昏沉沉的,只有一个仆妇和两个丫鬟伺候她。内人昨天还去看了她一次,可是她大睁着眼睛,竟不认识嫂嫂了;因此家母也因忧得病,家严更是十分灰心!”显然是有一种隐情,他家里的人讳莫如深。

邱少奶奶以至近的姐姐的资格要到鲁宅去看看,可也被玉家的两位奶奶拦阻,说是:“别去看她啦!她不像早先那样子啦!我去看她,都挨了她一顿骂;您若去,要是得罪了您,我们可真担不起!”旁边,玉大奶奶膝下的那个七岁的女孩蕙子,一听人谈说到她的龙姑姑,脸色就立刻显露出来惊疑,仿佛是自己在心里说:不是那么回事呀?总之,玉、鲁两宅无论上下,对此事全都保守得极为秘密,事情是可疑得很,然而无人能设法把它揭穿。

同时,又出了一件事,是有人在提督衙门控告了大盗虎某,原呈是:具状人贺绍绅,河南人,在刑部衙门当差。前闻西城某巷中有娼妇大萝卜、小虾米,其家中去一游客,自称姓虎,身携银两无数,举动凶悍,动辄殴人。有人知彼即系在玉宅喜事时,箭射彩轿,刀伤官人之人。想系江湖大盗潜居京师,若不严加捕拿,难免再出巨案……谨此告密。

并附有这贺绍绅的家世履历。

提督衙门的人抄下来一份给了德啸峰。原意是听人传说,德啸峰对那撞喜轿的莽汉的来历,有些知晓;刘泰保救走了那人,德啸峰有主使的嫌疑。所以想索性把这状子给德啸峰看看,送个人情,给德啸峰容个时间,好叫那“虎某”快跑。

不料德啸峰一看那贺绍绅的家世履历,却是:父讳颂,曾任河南汝南及江西吉安知府……现告老居京,绅在刑部当差,所言是实,绝无谎报……

官人走后,德啸峰就拍桌子说:“这真是冤家狭路!这贺家正是多少年前害死我儿媳妇父母,三年来遍访无着的仇人!”

因儿媳妇杨丽芳现在闹着要往河南去报仇,假若她知道仇人就在京师,她又会武艺,立刻就能闯出来大祸,所以德啸峰把这事并不宣露;只把新从延庆回来的杨健堂请来,悄悄告知他此事,叫他去设法探出这贺家的情况、平日的行为,及那告老的贺知府在汝南任上时,是怎样害过一姓杨的夫妇,并嘱他不要向外人说知。

杨健堂为自己义女的家门奇冤,自然十分义愤,便慨然应允了。这件事倒不难办,知晓了贺家的住处,杨健堂费了一天的工夫,就已探出来大概。德啸峰记在心里,秘不发表,现在只是专搜寻玉娇龙的下落。

先几日来京的爬山蛇胖子史健,他对这回事最热心,曾带着猴儿手趁夜到鲁宅去了两次,可是竟没有寻着那不见人的新娘住的屋子。他是在山西与李慕白会面后一同北来,走到保定迤南遇见了玉娇龙,李慕白去追玉娇龙,往南去了;他就一个人来到北京,秘密见了德啸峰一次,现住在同乡开的一个小铺里。

刘泰保手底下的耳目众多,除了每天有人向他报告消息之外,他自己天天晚上要到玉宅门前去溜达;探出来的却只是玉宅的奶奶少爷们,天天坐车往鲁宅去看那位病姑奶奶。但玉娇龙到底是在哪里?到底是死是生?

谁信鲁宅的新房里真有人?谁信他们为双方遮羞耍的这套假玩意儿?

连俞秀莲也每夜潜入玉、鲁两家的宅中去探查,各衙门的监狱中她也都设法进内查过了;蔡湘妹又托街坊李二嫂,向她那个在鲁宅做厨役的娘家哥哥去打听,结果全是像海底寻针似的茫茫渺渺,一点也探不出玉娇龙的踪影。

至于李慕白,此次是与俞秀莲、孙正礼一同来京,现住在铁贝勒府内,如上宾一般,受到优待。他过去的官司经铁小贝勒打点,已无人肯再追究了,他可以随便在街上闲游了。每天他只是访访德啸峰、刘起云、孙正礼,京华景象一如从前,但已没有多少人认识他了。六载前逗留的西河沿旅舍,打磨厂比武之处,韩家潭销魂之乡,在在都掀起他的记忆。他又到南半截胡同去拜见了表叔,表叔祁家是越来越穷,以为他早先的案子还没销,也不大敢招待他。出了南半截胡同不远,就是他旧日卧病,与孟思昭结成生死之交的法明寺;再往南,即是纤娘的埋香之所,李慕白并没去看,心头滋出些悲思,也旋即消逝。

他鞭丝帽影,骏马英姿,走遍了长街,登遍了酒楼茶肆,但听不见关于玉娇龙的风声,也看不见形迹可疑的人。他的意思倒不是必须寻获玉娇龙,他认为玉娇龙若果真被官人捉去,那倒是为江湖除去一个强霸;他只是立誓要寻回青冥剑,那口剑在玉娇龙手中还不至于滥杀无辜,但要到了什么红脸魏三的手里,那可就更贻害无穷了!同时他还希望能从玉娇龙的口中问出哑侠及《九华拳剑全书》的下落。但作难的是,他不愿像史胖子、猴儿手那样,深夜往人家宅第去寻人家的闺房,所以他并没到鲁家去过;只会过史胖子、猴儿手,在德家见过刘泰保,刘泰保又引他去看了看罗小虎。

现在罗小虎已将他那些支弩箭做好了,刘泰保并将宝刀还了他,天黑以后,若有人跟着他,也准许他出门。罗小虎是这件事里的主要人物,他的心比谁都急,但他又不得不随在这许多人的脚后头,寻他的茫无下落的情人。

这古城中,龙藏虎卧,鹭走猿飞,闪闪的刀剑光,轻轻的游侠迹;每夜更深,群侠齐施身手,但是一连五日,竟毫无线索。

到了第六天忽然发生巨案,说是西直门关厢的第一家小店里,昨夜突去暴客,杀死了两个在那里已投宿了七八天的旅客,是一男一女。有人认识,是在镖店做伙计的红脸魏三跟他的老婆,死得极惨!有人还看见昨夜行凶的暴客是从房上来的,是个细腰的少年。

这件事一出,使得邱广超、德啸峰、李慕白、俞秀莲、刘泰保等人无不惊诧,连史胖子与猴儿手都有点害怕了,都说:“先歇两天吧!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玉娇龙不定是藏在哪儿啦!咱们在这儿找她,她还许正在暗处笑咱们呢?”罗小虎却大乐,拍着巴掌。李、俞二人却既惊且愤,要再斗斗玉娇龙;但过了两天,玉娇龙还无踪迹。

忽然一天又出了一件惊人之事,就是玉、鲁两宅同时传出来消息,说是鲁少奶奶玉小姐的病已好啦!由今天起就出来拜客!这个消息可把这些日的谣言完全扫净。德大奶奶信以为真,又惊又喜,可巧俞秀莲正在她家,她就拍手笑着说:“叫我跟着你们当了这些日子疯子!天天疑神疑鬼的,瞎说人家,原来全不是那回事!人家玉娇龙明明是一娶过去就病了,就没出新房。这都是刘泰保那小子造的谣,现在看刘泰保的脸还往哪里搁?好在那小子本来就没脸。”

俞秀莲生着气说:“这跟刘泰保有什么相干?她这些日若在鲁家害病,那到巨鹿县去吃了我的一顿面,抢了我一匹马逃走的不是她吗?李大哥、孙师哥跟我,我们三个人把她追跑了的,难道那也是我们瞎说?”

德大奶奶说:“你们看见的,那一定是她的魂灵!书上常记着这样的事儿,说是一个人在这儿得了病,卧床不起了,可是她的魂灵已然出千里之外了;在那地方她也照常吃饭,照常能见人说话,跟真人没有什么分别,绝看不出来。后来,她回来了,跟病床躺着的那个她,一见了面,两人又合而为一,变成一个好好的人!”俞秀莲说:“我不信!魂灵还有那些事儿?”杨丽芳也在旁纳闷。

此时德啸峰走到屋里,听她们正在谈说此事,他就摆手说:“这件事约两三日内就能查清,玉娇龙她回娘家的那天,我们这里去一个人看看她,由她的容态上必可看出点儿来。据我想其中必有绝大的隐情,她那样的人怎能甘心嫁鲁君佩?这不定是怎么回事了!”

德大奶奶哼哼冷笑了一声,也不信她丈夫的话,就说:“谁的话也都不足为凭,还是看看她本人!我敢说,以我跟她的交情,她见了我的面绝不能不说真话。只可惜咱们跟鲁宅无来往,非得等她回了娘家,我才能去见她!”

俞秀莲说:“邱家跟鲁家有来往没有?”

德大奶奶说:“鲁君佩的四婶子是邱广超的表姐,她们倒还走得很近。”

俞秀莲突然站起身来说:“不如我就去找邱少奶奶,叫她带着我到鲁家去看看,那叫我扮作随身的丫鬟我也愿意;只要我能见着玉娇龙,我就有办法!”

德大奶奶说:“得了吧!你给我惹什么祸都不要紧,可别给邱家招事!”

俞秀莲说:“我不招事,我跟随她去,一定规规矩矩的,我哪能又跟玉娇龙翻脸呢?”旁边杨丽芳微笑着,也跟俞秀莲一样兴奋。

德啸峰点头说:“俞姑娘若去一趟也很好,快些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只要见玉娇龙确实在鲁家,安心做那里的少奶奶,我们就放心了,连详情都不必问。办完了这件事,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俞秀莲瞧了杨丽芳一眼,就说:“对啦!我也愿意赶快把这件事弄清,我好带着我侄女往河南去报仇!”杨丽芳黯然转过脸去,德啸峰又点头说:“就是!”

俞秀莲正要往屋外走,忽听寿儿在窗外嚷着回事,说:“刘二爷来见老爷!”俞秀莲问说:“刘二爷是谁?”德啸峰说:“是刘泰保。”德大奶奶就说:“他干什么又来?不用见他好了!”德啸峰说:“他来一定也是为这件事,他必有所闻,怎能不见他?”说着往屋外就走,并叫寿儿出去雇车,送俞姑娘去往邱宅。

他走到外院,就见刘泰保正在书房前台阶上站着,见了德啸峰,他就请安。德啸峰一看,他那留了还不到一个月的小胡子不知为什么又剃了,嘴上光光的,进了屋,德啸峰就笑着说:“怎么又不留须了?”

刘泰保说:“我娶媳妇还不到一年,儿子也还没出世,我留哪门子的胡子!以前我是没法子,有人造谣言,说是我拐跑了玉娇龙,弄得我不得不昼伏夜出,并留点胡子以便遮人眼目。现在玉娇龙已然光明正大地当起府丞夫人来了,我还有什么嫌疑?官人还能借着什么碴儿抓我?这点胡子没用了,我自然不要它啦!”

德啸峰就悄声问说:“怎么样?你在外面听见了什么没有?”

刘泰保说:“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今天一清早玉娇龙回的娘家,在玉宅吃完午饭,又回婆家了。车后跟随的官人很多,下车的时候,四周围都不许站闲人,所以秃头鹰他们都没瞧见,可是这个玉娇龙不能是假的。

据我想,多半是那天红脸魏三把她捆去没有捆住,她挣断了绳索,反杀死了魏三跟他老婆!”

德啸峰说:“这样一说,你那天所遇见的有腰牌的官人,一定是贼人假冒的了?”刘泰保说:“多半是!”德啸峰说:“可是玉娇龙既然愿嫁鲁君佩,她当初就不必跑;既然跑了,魏三也白费力捉了一回,枉赔上性命。

她武艺之高、本领之大可知,她何必又自己投回鲁家?”

刘泰保点头说:“五哥所见极对,我也觉出这是个大闷葫芦,所以我还不甘心,还得设法打破这个葫芦,露一露脸。今天我来,就是有一件难办的事,您得给想法子!”

德啸峰问:“什么事?”

刘泰保说:“就是我们这位虎爷,他听说了这件事,简直是要疯了,他说今天晚上就要去杀鲁府丞!我后悔把宝刀又给了他,他又有自己做的几十支箭,简直我们都拦不住他老人家!”

德啸峰说:“你赶快到泰兴镖店去找孙正礼,到阜城门内去找史胖子……”刘泰保说:“史胖子不行,那家伙比我还坏,他现在跟罗小虎交上啦!晚间两人一同上酒馆,一同到鲁宅去探风,猴儿手也跟着他们,他们说话都背着我!”德啸峰说:“有孙正礼去就行。”刘泰保摇头说:“那位大爷急性子,您派他去打谁倒行,叫他在屋里日夜看着人,他哪有那耐性?”

德啸峰想了一想,就说:“不过,他一个大活人,要不叫他动转也办不到,只要叫他明白利害,这件事得慢慢办理,不叫他莽撞就是了!此事本与我无关,我之所以要管,第一是因玉宅对我有过好处,我不能不维护玉娇龙;其次还是为罗小虎。因为他的胞妹是我的儿媳,他胞弟杨豹那样的好汉子又死了!他父母的奇冤未报,高朗秋、杨公久、俞秀莲都是侠义英雄,对他杨家所做的事都是可泣可歌。他既是我家的亲戚,所以我义不容辞,无论他是个怎样的人,我也得维护他,劝导他,不能叫他在我眼前惹下杀身大祸;我为的是将来把事情办明,冤仇报了,叫他认祖归宗,也算是杨家的一条根!”

刘泰保说:“五爷当仁不让,我真钦佩。就是,虎爷他认上死扣儿了!

他要娶玉娇龙,可是玉娇龙大概早就把他忘啦!”德啸峰也皱着眉感觉到难办。

刘泰保只好去找孙正礼,他一出门恰巧俞秀莲正上车,俞秀莲就嘱咐说:“告诉他们,现在都沉住点气!我现在就去看她,等我晚间回来再商议办法。”刘泰保连声答应,就让俞秀莲的车走过去了。

车来到大街上,俞秀莲就叫赶车的放下车帘,她在车中扒着青纱车窗向外去看。车行走了许多时,由东城到了西城北沟沿,就在邱侯爷的府门前停住。俞秀莲下了车,把车打发走了,门里有个仆妇直着眼睛望着她,俞秀莲就迈步进了门槛,微笑着问说:“你们少奶奶在家吗?”仆妇问说:“您贵姓呀?”俞秀莲说:“我姓俞。”仆妇说:“我给您回一声去!”她进了屏门,顺着廊子往里院去跑,俞秀莲就慢慢地往里去走。

这时忽见北房的帘子一启,出来了一位三十来岁的锦衣公子,正是邱广超,他很恭谨地叫道:“俞姑娘来了?”俞秀莲止住了脚步,邱广超就笑着说:“慕白也在这里。”俞秀莲笑了笑,下了台阶往那边去走,只见李慕白身穿蓝色绸衫,手持折扇,也自屋中出来。

俞秀莲进了这小客厅一看,并没有仆人在此伺候,她遂就向邱广超说:“今天我来,就是求邱嫂嫂领着我去看看玉娇龙!”邱广超说:“我们也正在提说此事,也因她是个女子,只有俞姑娘见了她,才什么话都好说。慕白的意思是不愿再逼她,只叫她把青冥剑交出来就是了。”俞秀莲说:“还不定是怎么回事呢?德五嫂子不信在巨鹿跟我闹翻了脸的是她,我又有点不信现在这个重病才好的真是玉娇龙!我非得去看看不可。”

邱广超说:“本来内人是要明天去看看她,因为今天玉娇龙必回娘家去。”俞秀莲说:“我听到刘泰保说,她已然从娘家回去了。”邱广超说:“那今天叫她去也好,只是姑娘要随了去,未免要使鲁家的人生疑!”俞秀莲说:“我可以扮作你们家里的丫鬟。”邱广超笑了笑,说:“我家只有四个使女,他们都认识。”

李慕白在旁说:“据我想,鲁家现在必有比玉娇龙更毒辣的人,所以玉娇龙才不能不低首就范,姑娘去了,千万也要小心!”俞秀莲听了便一怔。

此时进去回事的那个仆妇就来说:“我们少奶奶请俞姑娘!”俞秀莲点点头,又向邱广超、李慕白二人说:“我到里院去啦!只要邱嫂子今天肯出门,无论用什么手段我也要见着玉娇龙;只要见着了她,我就有法子向她探出来底细。”

李慕白说:“杨健堂亲听罗小虎说过,玉娇龙的武艺确实自哑侠的书中所得。南鹤老伯数十载浪迹江湖,就为的是寻找那两卷书和哑侠的下落。倘若姑娘能将这两件事的下落究出,再把宝剑索回,我就不必亲自向她去追索了;因她现今已是一位命妇,我更不愿与她见面动武。”俞秀莲点头说:“好!这些事我必忘不了。”说着她就随那仆妇走往里院去了。

这里李慕白与邱广超闲谈,谈到武艺,李慕白就说:“玉娇龙的武艺确实罕见,只是行为卑劣,毫无慷慨的气度。”接着又说:“现在铁贝勒拟留我常住北京,也是因为他现在职位愈尊,人愈贵重;玉娇龙两次到他府中盗剑之事,使他有些胆寒,所以想使我保护他。虽然他对我必然优待,但多年来我浪迹江湖,闲散惯了,若叫我在京长住,不能再往别处去,如何成?所以我想给他介绍两个人代替我。”

谈了些时,就有仆妇来说:“少奶奶要走啦!”邱广超与李慕白齐都站起身,隔着玻璃窗向外去看,就见由里院走出来高梳两板头、身穿豆青色春罗旗袍、手拿着小扇子的邱少奶奶。随侍着的三个仆妇,其中一个是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裤袄,脑后梳着个“苏州头”,年纪很轻,袅袅娜娜的,原来正是俞秀莲。

邱广超不禁大笑,李慕白也点了点头,邱广超回身笑说:“慕白兄,你太有些近于迂腐了!为什么你不与她结为夫妇?天下的婚姻哪还有比你们再合适的?我是俗人之见,我主张你不如应了铁贝勒之聘,就在京长住下;我们再把旧事重提,使你与俞秀莲成为一对,永弥人间缺憾,也省得你们再在江湖漂泊。你看,神出鬼没的玉娇龙现在都甘心俯首做人妻,未必不是她厌倦江湖了,做人还是夫妇与家庭的事要紧!”

李慕白摇摇头,只说:“你不明白。”

此时,门外的两辆骡车已然赶走了。鲁宅本来离此不远,所以不多的时间便已来到。这门前已停着几座车轿,可见宅里已来了客人。俞秀莲先下了车搀扶邱少奶奶,另一个仆妇赶紧走过来,对她很客气地看看,俞秀莲却瞪了她一眼,这仆妇就不敢过来帮忙了。

邱少奶奶倒是一点不客气,大模大样地叫俞秀莲搀扶着下了车。就看见门前有一个胖子,穿着油裙,地下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有几只烧鸡;胖子高举着签筒子,许多宅里的仆人都围着他抽签赌彩,打算赢他的烧鸡。上马石的旁边还有个卖茉莉花的小子,有几个丫鬟都围着他买花,往头上去戴。卖花的小子猴头猴脑的,他扭头看见了俞秀莲,就把嘴一咧,高声吆喝着:“茉莉花啦!香死人的茉莉花啦!”有个官人模样的人走过来瞪眼说:“在这门口做买卖,可不准胡吆喝!不然你滚吧!”这时有两个手拿着茉莉花的丫鬟走过来,笑着请安说:“邱大少奶奶!”她们并注意地瞧着那个搀着少奶奶的年轻俊俏的小脚儿老妈儿。

俞秀莲却不多看人,只把邱少奶奶搀上了台阶。进了大门,却见由里面出来了四名官差,腰间全都挂着刀;见有女眷来了,他们一齐躲往墙根,垂手恭立。俞秀莲晓得这必是顺天府的官人,鲁君佩不过是个府丞,他的宅中就预备下这许多的人,防范谁呢?

一个丫鬟在前面跑着去传报,两个丫鬟在邱少奶奶的前面走,邱少奶奶就说:“我听说你们新奶奶的病好了,我才特意来看看。在这儿论,我们是婶子跟侄媳妇;在她娘家论我们却是姐妹,所以我得赶紧来瞧她。”

一个大丫鬟说:“我们少奶奶的病可也真怪!说病了就人事不省,说好了就立刻好了。这还是仗着太极观的老方丈,画了两道符,缝在鞋底里,把魂给压住了,这才好的!”又一个丫鬟也说:“那老道士画的符可真灵,不怪人称呼他是老神仙。”

走进了垂花门,听客厅里有许多男人在那里谈话,俞秀莲就晓得今天必是有许多男客也来给鲁君佩贺喜,她倒是很想看看那鲁府丞到底丑陋到什么样子。又走进了两层院落,就有本宅拿事的女管家毕妈妈,带领着两个仆妇出来,一齐请安说:“大少奶奶您好!我们太太现在堂屋会客,来的是展公爷府里的奶奶,萧御史夫人,您没见过吧?”

邱少奶奶摇头说:“我都不认识,叫你们太太先会客好啦!不用惊动她,我是专看你们少奶奶来啦。”毕妈妈说:“可不是!刚才就来了七八起客,都是来瞧我们少奶奶的。可是少奶奶刚病好,今天早晨又回了一趟娘家,太累啦!现在大概在房里睡下啦!”邱少奶奶说:“她睡下也不要紧,我们俩是谁跟谁?她病了这些日子,我都没见着她,现在还不快点让我瞧瞧她?”遂又问:“她住在哪屋里?”

毕妈妈有些迟疑,可是邱少奶奶既然这样不客气,她也不敢拦阻,只好说:“我们少奶奶的病,也就算是好了七八成儿,可还没有大好,所以展大奶奶、萧太太也还都没有见着呢!”邱少奶奶脸上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不管人家,得让我先见见。”毕妈妈只得向旁边的丫鬟使眼色,一个丫鬟就跑了去禀报鲁太太,毕妈妈就无可奈何地请邱少奶奶进到了北屋。

北屋五间,最里间就是昔日的洞房,于今玉娇龙的寝室。外屋陈设得颇为华丽庄严,墙上还贴着双喜字,挂着喜屏,朱色艳然,令人忆起不久之前他们的新婚;可是堂屋还摆着神龛,供着“伏魔大帝”“观音老母”,佛灯下还压着种种灵符,道士送来的铁如意也在桌上摆着,却又有一种神秘的气象。

随邱少奶奶进屋来的是三个女仆,其中一个就是俞秀莲。邱少奶奶向来是吃水烟的,银水烟袋永远是叫一个张妈拿着,现在却被俞秀莲给抢了过去,为的是她好跟随邱少奶奶进里屋。

毕妈妈先走进去了,待了会儿,有丫鬟从里边打起帘子,就见玉娇龙头戴着两板头,插着满头的绫花和绒凤,身穿银红色绸旗袍,绿纱的坎肩,纽扣上挂着二龙戏珠的玉坠,下穿镶珠的厚底鞋,正斜坐在床上。果然是玉娇龙,半点儿也不假!她的瓜子脸儿上擦着很红的胭脂,眉也似经过一番描画,艳丽绝伦,姿色如昔;可是真好像是生过病,确实有些瘦了,两眼也含着深深的忧郁。

一看见邱少奶奶,玉娇龙就让丫鬟搀扶起来请安,忍不住两眼迸出来珠泪。邱少奶奶是又惊讶又难过,赶紧说:“你坐着吧!才病好,不可以累着!”她拉着玉娇龙的双手,见玉娇龙的手上戴着金的、翠的、镶珠的许多颗戒指,手还是那么细而长,涂着不少的脂粉,可是竟觉得有些粗糙了,心想:是因为她拿了些日子的宝剑吧?邱少奶奶对她不禁怀着些凛戒,可是玉娇龙竟像是受了多日的委屈,如今才遇见了能诉衷曲的亲人,抽搐哭泣得极为可怜。

丫鬟递给她手绢,她擦擦眼睛,忽然睁开眼一看,见帘子外站着个一身月白的年轻老妈儿,立时把两眼瞪圆了。俞秀莲掀帘径入,向玉娇龙屈腿请安,笑着叫了声:“鲁少奶奶!”玉娇龙沉着脸,微点了点头,就扭过面去。

俞秀莲给邱少奶奶装水烟,邱少奶奶与玉娇龙并坐在床上,就说:“我早就想来看你,只是你的婆家、娘家都在各处谢绝亲友,说你是中了邪;有时昏沉得人事不知,有时又发狂,满嘴说胡话,所以不叫人看你来,也没人敢来。可是我实在的不放心,本来,自你由新疆到北京来,谁还有咱们两人走得近?”玉娇龙斜着身不语,泪坠在衣襟上,邱少奶奶也拿手绢擦擦眼睛。

旁边毕妈妈说:“这一个月来,我们可也都急死啦!这屋里整天闹神闹鬼,墙上的画儿就自己掉下来,笼子里的八哥呜呜地哭。”

俞秀莲插言说:“你们倒没丢猫?”

毕妈妈一怔,不明白她问的这是什么话,又说:“请僧也不行,请道也不行,烧纸烧香都没用!枕头底下压善书,被褥上贴神像,也都没用。

结果还是那两只鞋,把朱笔写的符藏在鞋底里,这才镇住了魂!”

俞秀莲说:“要是穿一只鞋更好!”毕妈妈又是一怔,心说:怎么,这个老妈儿这么多的话?邱少奶奶疾忙向俞秀莲使眼色。

毕妈妈又说:“没娶过来的时候,玉宅的亲家太太就说,姑娘身体弱,在新疆的时候就时常病!”

俞秀莲又插言说:“新疆那地方我也知道,云一起就能遮住半个天,山上大虎小虎全都有。强盗还很多,杀人放火、放箭、抢马上树、丢鞋……”

忽然玉娇龙身子直挺挺的向床上一倒,毕妈妈惊叫道:“哎哟!怎么啦?”疾忙过去叫道:“少奶奶!少奶奶!”邱少奶奶也慌得紧紧拉住玉娇龙的手摇动,两个本宅的丫鬟吓得都变了色。玉娇龙虽然躺下了,头上的花也掉下许多枝,可是她睁圆着两只眼,紧紧地咬着嘴唇。毕妈妈赶紧摆手,嘱咐那两个丫鬟说:“别声张!叫太太知道可不得了。”

玉娇龙突然挺身而起,头上的花乱颤,愤怒着说:“有什么不得了?”

毕妈妈忙说:“得啦!您好啦就得啦!不然我们真担不起!这都因为那位大姐说了两句错话。”

玉娇龙瞪眼说:“人家说错话?可是我听你们刚才说的错话也不少!

都给我出去!”说着啪的一个大嘴巴,毕妈妈双手捂着脸,哎哟哎哟慢慢走出了屋。两个丫鬟也疾忙跑出去了。

玉娇龙向外看了看,就急急地悄声说:“你们何必还来逼我?你们瞧我已经到了什么地步!”

邱少奶奶吓得脸白,说不出一句话,俞秀莲却昂然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我们能帮助你!”

玉娇龙连连摆手说:“谁也不用帮助!我不求谁,只求你们可怜我,别天天晚上来许多人搅我就是了!要是把我逼死了,于你们并无益!”又向邱少奶奶说:“请您快些走,以后也别再来看我,受了连累可不好。这个家跟我们那个家,以后还不定要出什么事……”

此时窗外足声杂沓,有许多人匆匆而来,玉娇龙赶紧把话止住,暗暗地摆手,又随手将掉在床上的绒花往头上去戴。俞秀莲很镇定地给邱少奶奶装烟点火,玉娇龙又做出笑脸来跟邱少奶奶闲谈。

外面来的是鲁君佩,他愤怒地用脚踢开竹帘。屋里的俞秀莲立时把眼瞪起,邱少奶奶也沉着脸儿,可又暗中拉了拉俞秀莲。鲁君佩身子高得像一座塔,可是又太肥,仿佛这座塔盖的太不成样子,凹鼻子、小眼、脸就像个西瓜。他身穿灰色官纱长衫、青缎马褂,低头进来,又抬头直腰,低着眼皮看人;但一见邱少奶奶端坐着抽水烟,他又不敢发脾气了,就请了安说:“婶子!我广叔这一向可好?今天怎么没有来?”邱少奶奶不言语,照旧抽水烟。

鲁君佩看看他的娇妻玉娇龙,玉娇龙却扭着头去瞧别处。鲁君佩又看看俞秀莲,他惊讶着:邱宅从哪儿雇来的这俏老妈儿呢?此时毕妈妈和两个丫鬟已从他身后进来,毕妈妈还捂着脸,说:“少奶奶一翻脸就打我!……”鲁君佩就回过头来,瞪着眼睛大声说:“你们也是可恨!主子的面前有客,哪由下人胡说?谁家府里有这规矩?”

俞秀莲一听这话就要抬手,邱少奶奶从后一揪她的胳臂肘儿,却厉声向鲁君佩说:“你可别对着我发脾气!”鲁君佩一笑,傲然说:“这是我的屋子!脾气我随便发。”邱少奶奶说:“是你的屋,可是这儿坐着我的玉妹妹。”鲁君佩挺直了胸脯,说:“她是我的妻子!”

这句话才说出,俞秀莲就向他的胸脯猛击了一拳,厉声说:“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们跟前发横?”她还要再打,玉娇龙却站起身来用手拦住。俞秀莲倒不禁一怔,向玉娇龙冷笑了一声。玉娇龙却面容凄惨,像恳求似的。

此时毕妈妈已哎哟一声又跑出了屋,两个丫鬟又往旁去躲。鲁君佩的身子向后连退了几步,坐在一张椅子上,脸色苍白,像西瓜上长了一层白霉,双手捂着胸口,呻吟了两声,才说:“好!你邱家的底下人敢动手打我!”

邱少奶奶愤然站起,把水烟袋交给俞秀莲,拉着她说:“咱们走!”又向玉娇龙说:“妹妹你宽心!你在他们这儿,他们要是虐待你,你娘家不给你出气,我给你出气!”说着愤愤地走出了屋。

这时鲁太太已带着仆妇进来了,脸色也极不好看,问说:“怎么回事?我的儿媳妇才病好,来这儿看她我们领情;亲戚虽远却走得近,多少得讲些礼!”

邱少奶奶说:“我来到这儿就没打算讲理,我就是为给我娇龙妹妹出气来了!这一个月她藏在屋里不见人,谁知道她是真病啦?还是叫你们给监禁起来啦?”

鲁太太撇着嘴笑说:“那些事她娘家人全都知道!她娘家父母俱在,两个做知府的哥哥也都不是聋瞎。我们两家亲戚的事情,别人少操心,更牵连不到您邱府上!”

俞秀莲握拳瞪眼说:“邱府就要管!你老东西少说闲话!”

鲁太太往后退了一步,说:“哎哟可了不得!哪儿来的这个小老婆子?比她的主子还凶!怪不得邱大奶奶今天来了连我都没见,气比谁全大,原来早就带来打手了!”

幸亏有两位官太太——展公爷家的跟萧御史家的过来劝解,邱少奶奶也怕俞秀莲把鲁太太再打了,同时不愿太失身份,就听人劝解,愤愤地往外去走。才走出屏花门,就见那卖烧鸡的胖子已混到院里叫人抽签来了。

出门上了车,车往北走,那卖茉莉花的却举着篮子追着车跑,向俞秀莲说:“姑娘不买茉莉花吗?”车一边走,他一边追。跨车辕的俞秀莲怒犹未息,她就向这猴头猴脑的人说:“告诉刘泰保不用再拦罗小虎的行动,他要怎样就怎样,放他出去吧!有什么事都由我担!”卖花的这才止住脚步,赶车的人直诧异。

车里的邱少奶奶一揪俞秀莲,俞秀莲将头探向车内,邱少奶奶就在她的耳边问说:“这卖茉莉花的人是谁?”俞秀莲悄声说:“这是李慕白的徒弟猴儿手。”邱少奶奶说:“也别太怔办!这件事儿我看麻烦啦!不定是怎么回事。玉娇龙绝不愿在他家里当媳妇,可是看那样子她又是无法;后悔刚才我也是忍不住气,不然应当问问她到底为什么?鲁君佩有什么厉害的手段会使她害怕?唉!我一定得设法救她!”俞秀莲一听也怔了。

少时两辆车已赶回到北沟沿邱府,此时李慕白仍然在这里等候消息。邱少奶奶连两板头也不摘,俞秀莲也不换装,就把仆妇都打发回里院,一同急急地进到客厅,把刚才在鲁家的事全都说了。

邱广超气得只是冷笑,说:“想不到鲁君佩竟有这样的本事,他会能制服了玉娇龙!慕白刚才所说的话真不错,但我倒要跟他聚会一下。现在先把这件事按下两天,我自有办法!”李慕白在旁不语。邱少奶奶跟俞秀莲又都生了半天气,揣测了半天,就齐回里院更衣去了。李慕白在这里用过晚饭才走。

当日晚间,李慕白回到铁府并没做出什么行动,可是刘泰保、史胖子、猴儿手,并有那胸怀义愤的俞秀莲、拼出命的罗小虎,全都在鲁宅附近各展奇能。但是鲁宅的门灯照得是同白昼一般,前后各大小院落,甚至每一个墙角都挂着风灯。每座房上都有打更的人坐着,按着时间打梆子敲锣;四十名官人不断地在各院巡查,各屋中却连一点香火头儿的光也没有,防备得真是一点风也不透。可是俞秀莲居然进了玉娇龙住的屋,但真奇怪,这统共五间大屋子,竟是一个人也没有,不知玉娇龙在什么地方睡觉,她只得走出。史胖子跑到厨房里吃了一顿夜餐,也无人察觉,其余别的人都不敢上房。约四更时,众人只好先后离去;临走时,刘泰保叫猴儿手将门灯吹灭了,摘下来扛走,罗小虎又抽出宝刀向大门上扎窟窿。

次日,猴儿手又奉史胖子之命,一清早到花市上趸了半篮子茉莉花,来到鲁宅;见木匠正在门上钉铁叶子,补那几个窟窿,门灯倒没有另挂新的。他才来到门首站了站,刚要吆喝,就有官人过来把他赶走了。今天的官人好像是更多了,他不敢近前,只好提着篮子到胡同口去卖。有鲁宅的丫鬟、婆子赶过来买,他就问:“那大门口为什么不许我去呀?”婆子、丫鬟都说:“少打听!”

傍午时又有几辆车出来了,车都垂着帘子,看不见车里的人,出了胡同往东走了。猴儿手猜出这必是玉娇龙出去拜客,就在车后跟着走。

车走在大街上,街南有一家酒楼,酒楼上有一人推开窗子高唱:“天地冥冥降闵凶……”猴儿手看见是罗小虎,疾忙向他努嘴眨眼,就见楼上发下来几支弩箭,全都射在车棚子上了。街上立刻大乱,罗小虎下了酒楼骑上他的马,回身又射了几箭就走去,猴儿手也提着篮子赶忙跑进了一条小胡同。

这件事可真闹大了,街上、茶馆、酒肆,又传说起来了。德啸峰听了信儿疾忙命人找来刘泰保,叫他去拦住众人,尤其要监守住罗小虎,他说:“十天之内,无论是谁,都不许轻举妄动,否则我就不认识他!”

刘泰保唯唯地答应着,疾忙去找史胖子,可是史胖子却说:“今天一早,罗小虎来跟我借马,我就到我寄存马的地方,把马牵了来给他了。他出去闯了祸,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大概不回来啦!”又笑着说:“咱们为这件事都是瞎奔忙!其实鲁府丞跟咱没仇,玉娇龙咱又没交情,咱们管不管都不吃紧,只是罗小虎,咱们别耽误了人家的好事呀!”

刘泰保看出这个胖子太坏,罗小虎一定是他给放出去的,并且还是他给出的主意;虽然着急,但也没办法,只好跺脚说:“这么一来,我可又得留胡子啦!谁不知道那家伙是我的朋友呀?”史胖子却只是笑。当夜鲁宅戒备得更为严紧。

事过三日,众人无计可施,刘泰保这时却忽发奇想:如今各路英雄,齐聚于此,文的武的谁都不在我以下;可是所有人都无法找着玉娇龙,原因就是夜入鲁宅并不难,可就是不知她住在哪间屋。我要是出一奇计,无论哪天,我跟玉娇龙见了面,问清她现在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为什么她要怕鲁君佩?青冥剑反正她也用不着了,若能跟她要过来更好。那样一来,我这风头得出得多么大?谁不得佩服我?一辈子都可以拿它向人夸口了。

于是,刘泰保就在家里跟他的媳妇商量,蔡湘妹立时又去找李二嫂;现在,蔡湘妹已把她的用意都跟李二嫂说明了。李二嫂的丈夫在铁府打杂,也知道他们府中现在住着一位李慕白,是江湖大侠,贝勒爷的好朋友,来此也是为玉娇龙之事。他觉着玉娇龙的事是早晚要闹穿的,刘泰保将来必得胜,还许升官发财呢!所以他们夫妇很乐于为刘泰保夫妇帮忙。

当下李二嫂又打扮了打扮,就带着蔡湘妹到她的娘家。她娘家住西城,离鲁宅不远。非到二更天她娘家哥哥不能回来,回来时衣裳里总得藏着些米面、鸡丝、肉片、海参等等;白天只有媳妇在家,连饭都不用做,最欢迎人家找她来摸牌。如今她的小姑带着肚子凸起的蔡湘妹一来到,她们就凑了个手,拉来街坊的一聋老太太,于是就抹起来纸牌,谈起来闲话。

蔡湘妹就由这妇人的口中套出鲁宅近日的情形。这妇人说:“我们当家的也不愿干啦!求刘嫂子跟您房东说说,叫他上铁府伺候去吧!我们也搬家,咱们姊妹就能天天在一块儿啦,也省得我整天闷得慌,越闲越懒!”

蔡湘妹说:“大哥在鲁宅的事儿不是很好吗?”妇人打了一张“幺鱼”,说:“好什么?现在快累死啦!弄来好几十个官人,都是顺天府跟外城御史衙门的,都得在这儿吃饭,晚上还得预备夜宵;馒头一蒸就是四五笼,还不够吃的。厨房就是三个人,多一个也不添,快累死啦!”说着又吃了一张“九梭”。蔡湘妹也看着牌,口里却说:“不是听说,那儿的新少奶奶病也好了吗?亲友们都常去看,下人们总可得些赏钱吧?”

此时李二嫂和了牌,那妇人就摔着牌说:“赏钱倒是有点,可是那顶什么?时时还得捏着一把汗。晚上,是房上都有人打更,官人们一夜不睡觉。看得那么严,可是门灯还丢了,大门上也叫人扎了几个窟窿。听说是现在邱小侯爷跟他们作对,他们哪斗得了呢?那位少奶奶,就是有名的玉娇龙,简直是一个惹祸精!早先,新房四面挡着红布,除了毕妈妈跟两个丫头,谁也不许进去;端进去的菜饭可也有人吃,大概都叫毕妈妈她们吃了。那屋子本来就是一间空屋子,哪有什么病人呢?”

说到这儿却又后悔失言,悄声说:“您可别在外头说,说出来可就不得了!鲁少爷那天把家人叫齐,每人赏了二两银子,并嘱咐说,无论是谁,只要向外人多说一句话,造一句谣言,立刻就抓到顺天府去打板子!”

蔡湘妹说:“我不能向外人去说,我们当家的现在也不管他们这件事啦!早先我们是奉铁府之命才管的,现在又不在他们那儿教拳啦,谁还愿意因她得罪人?可是……”她抹起牌来,又问说:“到底是真病好啦是假病好啦?现在别是个假玉小姐吧?”

妇人点头说:“是真的!不假,可是回来得也真怪!那天前半夜还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天可就听见那屋里有人嚷嚷,又叫又骂,鲁少爷也撒气。待了一会儿玉宅的大爷、二爷全都去啦,大概商量了足有一天一夜,就说是新奶奶的病好啦,就出来见人啦。可是,您听明白了,少奶奶病好了,少爷可不敢跟她挨近;天一黑了,就把少奶奶搬到另一间屋子去睡,少爷却坐着挡得挺严密的车,去到朋友家里睡觉去。”

蔡湘妹惊讶着说:“这是为什么呀?”

妇人说:“为防贼呀!鲁少爷现在有一个军师,是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子,南方人,官人们背地都叫他‘诸葛亮’,这些主意全是他给出的。他说邱小侯爷手下有飞檐走壁的人,又因为玉小姐有外遇,那男的就是个飞贼!”

蔡湘妹说:“玉小姐既然有本事嘛,现在怎会这么听他们的话?”

妇人摸了一张牌,又打出去一张,撇着嘴说:“有什么本事?外边说她如何如何,那全是谣言!她过门儿那天让强盗抢走了,倒许是真的。如今又叫鲁少爷给设法找回来啦!我虽没见过她,可是听说腰细得连一阵风儿都禁不住。前两天还有时闹点脾气,打毕妈妈,骂人,这两天乖乖儿的,白天只出去看看亲友。那天又出了事,她那个野汉子在街上一家酒楼上往下射箭,她在车里差一点没受伤!贼骑着马跑啦,也没捉着。晚上,她就在老妈子的屋里睡。……”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翻了脸,向她的出了嫁的小姑子说:“下房儿在里院,三间房子是老妈子跟丫头睡,有个套间儿,一到晚上鲁少奶奶可就搬进去;屋里连根绳子也没有,恐怕她上吊。外屋是睡着八九个人看着她,怕强盗再把她抢走。可是人家屋里全是娘儿们,屋里的事又不准跟别人说;您的哥哥在厨房,晚上他又不常在那儿睡,你说他怎么会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仿佛他看见了似的?他要不是跟哪个丫头哪个婆子有一腿才怪!那天他还觍着脸跟我说呢,说邱少奶奶那天打架来还带着个小老妈,比他们宅里的焦妈全强。我想他跟焦妈一定勾搭上啦,不然他哪会知道这些事呢?”

李二嫂说:“你也别多疑心,得工夫我问问他,劝劝他就是了!”于是这个妇人掀起了醋波,叨唠不休,无意中又吐露出鲁宅的许多秘密。蔡湘妹喜不自胜,抹了不到十把牌,输了不到两吊钱,她就推说身子重,精神不好,回家去了。

此时刘泰保正在家中睡觉,蔡湘妹把他叫醒,笑着低声说出了所探来的事。刘泰保跳起来一拍胸脯,说:“好啦!临潼斗宝我第一,把李慕白、俞秀莲、史胖子他们全都踢到一边去,让我来出头!洗洗三败之辱,做个顶尖的大英雄,并且还得给我岳父雪恨!今天晚上,我就马到成功!”

蔡湘妹指着他说:“你立时就吹牛!没你媳妇,你也办得了这件事?”

刘泰保摆手说:“别让旁人知道!将来我一定给你道谢!”蔡湘妹哼了一声,说:“还谢什么?今晚上办漂亮一点,别泄气就得啦!”刘泰保给媳妇作揖说:“我求你先说点吉祥话儿!”

少时,俞秀莲自德家回来,刘泰保把那些话一字不提,并向媳妇使眼色;他坐立不安,心里仿佛揣着弹簧。俞秀莲也没说她今天从外面听来什么事,她只说杨小姑娘报仇的事,现在是不用发愁了,大约不必远往河南就可把仇报了,只是刻下还得斟酌。

刘泰保对这件事倒是不怎么关心,他只问:“李大老爷怎么样?莫非对玉娇龙的事他就永远这么不闻不问吗?自然这点小事,他大侠客也不放在眼里,他现在是讲究刀枪对敌,不愿那么爬房过脊、偷偷摸摸的了。

可是他既在这里嘛,玉娇龙又拿着他的《九华拳剑全书》和青冥剑,要真是书剑被咱们得了来送到他的手里,他大侠客总也得有点脸上无光吧?”

俞秀莲说:“我想他总有办法吧?现在还没到他必非出头的时候呢。”刘泰保心中暗笑:等他出头可就晚了!俞秀莲又说:“第一是德五哥求他对玉娇龙加以宽容,而且他本人也不愿与女子争斗,否则玉娇龙必不能生还京师。现在玉娇龙是个安分守己的少奶奶,叫他去逼迫她,他自觉那非英雄所当为!”刘泰保说:“幸亏还有我们这一伙不是英雄的,要不然,玉娇龙不定怎么暗笑,鲁君佩不定怎么得意啦!”

蔡湘妹申斥他说:“你怎么跟俞大姐顶嘴呀?”刘泰保笑着说:“我哪敢跟俞大姐顶嘴?不过我觉着那位李大侠客跟我们的脾气不一样!”

俞秀莲微笑着,说:“不是我们的脾气不一样,是他跟我们的见识不同。连我也恨不得杀死鲁君佩,但他对德五哥说,杀死鲁君佩也无用,玉娇龙所怕的绝不是鲁君佩,不然她就不敢跑。鲁君佩的背后必定有个足智多谋的人,那人在暗中布置下了罗网,叫玉娇龙逃不出来,我们也都无法进去!”

刘泰保吃了一惊,瞧了瞧他媳妇,心说:李慕白确实有点心计!他没听人说,竟猜出鲁君佩的背后还有人,可是他绝不知道那背后的人是个花白胡子的“诸葛亮”吧?媳妇也疏忽,刚才为什么不顺便向李二嫂的娘家嫂子探询探询,那“诸葛亮”到底姓什么?住在哪儿?是个干什么的?

不错!现在顶是这个人要紧。我今天得单枪匹马,把这老家伙的来历,鲁君佩天天晚上睡觉的地方,玉娇龙的卧房全都得找出;还得见着玉娇龙,问明详情,讨要《九华拳剑全书》和青冥剑,打一顿鲁君佩,吓吓那“诸葛亮”……这些事一夜之内全都得办完了。不过媳妇又快要生养,不能帮助我,我一个人怕忙不过来。……如此一想,他越发待不住,向俞秀莲说了些和气话,待了一阵子,他就走了。

他身边带着一切零星杂碎,短刀之外,百宝俱全。他也不去找谁邀谁,出门时太阳还很高,他就往西城去了。可是沿途上,走一条街穿一条胡同,全要遇见三四个熟人;有的称呼他“刘二哥”,有的叫他“一朵莲花”,有的还说:“怎么这两天你不施展一手儿,给大家看看呢?”他真懊恼,心说:不行呀!我这个人太明啦!谁都认得我了,我可怎么办这秘密事儿呀?

走到西城,看见鲁宅那个胡同,他可不敢进去;同时又见猴儿手拿着一篮子花儿在那儿蹲着。他赶紧躲开,心中着急,就想:这些家伙成天在这儿等着,没人认识他们,他们办事可比我方便得多了,到时一定要跟我抢功!

他想先到附近饭铺耗耗时候,一拉门,看见里面的座客并不多,却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脸上刮得很干净,正在那儿吃面,原来是罗小虎。他趁着罗小虎没瞧见他,赶紧转身走开,吐吐舌头,心说:好大的胆子呀!绕过了两条胡同,走到鲁宅的南墙外,又见许多人蹲着围着,不知是在干什么了。他刚往近去走,就见人群中站起来史胖子,手拿着签筒子跟烧鸡,他又不得不躲开。

忽然迎面来了一辆骡车,跑得极快,车帘下垂,不知里面坐的是谁。

跨车辕一个戴红缨帽的差人,直用眼睛瞪他,冷笑着说:“少见哪!”他赶紧装作没听见的样子,车走过去了,他连回头去看看也不敢,心里却跟让凉水浇了似的,想着:完啦!结啦!这还他妈的怎么出风头呀?

但为了回去不叫媳妇骂自己泄气,他就不得不豁出去。于是找了个没人照顾的烧饼铺,用了一顿晚餐,也不敢吃饱;又跟烙烧饼的人东拉西扯谈了半天闲话,天色就黑了。他大喜,这才走出铺子,又往鲁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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