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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人世艰辛泪辞杨小虎 风沙辽远魂断玉娇龙


著者为使头绪清楚起见,不得不将笔折回,要从三十多年以前说起。

在那时候,江湖间奇人辈出,纪广杰、李凤杰、静玄禅师等人分据在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可是居首位的奇侠江南鹤,却隐居于皖南九华山上,以种茶为生,不问江湖之事。江南鹤有一师兄是个哑巴,口不能言,耳不能听,从无人晓得他的名姓,人只称呼他为“哑侠”,因为据江南鹤对人说,他师兄的武艺比他还要高强几倍。平日哑侠伴同师弟种茶习武,但有一日他忽然失踪。他究竟往哪里去了,是生是死,连江南鹤也不晓得。这哑侠三十多年前的失踪,便间接与今日之玉娇龙有莫大的关系。

这件事是起于云南靠近金沙江的地方绥江县。县外有一个小村,约有二十户人家。这地方满生着梧桐和槐柳,时当初夏,绿阴满村。一日黄昏之时,落着细雨,村子、山泽、大江都隐没在浓雾里。渐渐天将要黑了,道上已没有行人,但远远地忽传来一阵马蹄溅水之声,原来是来了一匹黑马。马上一人穿着黑衣,赤足绑着草鞋,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顺着帽檐直往下流水。这人身躯不高也不矮,衣着不穷可也不阔,但年岁已有五十上下了,胡子虽然刮了,但又生出来很长,有许多根都已苍白了。马后有个不大的包裹,是覆以油布,所以还没有湿透;但他的衣裤已尽湿,贴在身上。这奇怪的人鞍旁尚有一口宝剑,顺着剑鞘也往下垂滴着雨水,他一直走进了村子,就来回转头向两旁观望。这时村中的人家多半已用毕晚餐睡了,所以只有一家的柴扉里还有微明的灯光穿着紊乱的雨丝透出。这个人下了马,他是赤足绑着草鞋,所以在雨地下走着还很便利。

他一手牵马,一手去推门,门一推就开了,他毫不客气地拉着马往门里就走。

这院落不大,只有两间草房,这人牵马进来。屋中却没有人听见声音走出来。这人就将马撒手,愣拉门进屋。原来这屋中除了锅碗杂具之外,只是有几架书,有一个书生正在灯下读书,这人只见他的嘴动,却不晓得他读的是什么。此时书生已然看见了这位不速之客,他便蓦然站起身来,问说:“你是哪里来的人?为什么不叫门,就闯进我的屋里?”这位来客却直眉瞪眼,指指他自己的嘴,又摆了摆手,表明他不会说话。

书生到此却十分惊异,心说:怎么在这黄昏时候,外面又下着雨,竟来了这么一个哑巴呢?他拿起笔来,刚要写字给他看,问他的来意。这哑巴从身边掏出来一个小布包,布包也很潮湿了,放在桌上打开,就见里边有几锭黄金,还有一张字纸。哑巴就指着那张字纸叫书生看,上面却写着“绥江县桐花村耿六娘”。

书生看了不禁惊异,定睛去打量这哑巴,哑巴又用手势表示着意思,询问那耿六娘住在哪里。书生又写了几行字,问哑巴是从哪里来?找耿六娘是有什么事?可是哑巴连一个字也不认识。这书生就只好随他出屋,看见了马匹、包裹、宝剑,就冒着雨带他出门,在黄昏雨水里指给他,往西隔着两个门便是他所要找的人的家,于是哑巴笑着拱手,表示道谢,他就牵着马走去。

这里的书生十分惊异,回到屋中,书本再也读不下去。是夜雨落得越大,书生悄悄地到那耿六娘的家门前,隔篱去偷听。只听见篱内马嘶,并有哑巴啊啊的说话及女人嘻嘻的笑声,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书生既怀疑又气愤,就回到家里。

原来这书生名叫高朗秋,别号“云雁”,是个秀才,可是屡试不中,现已二十六七了,还是个“生员”。他的父母俱死,因为他总中不了举,就把自幼订下的婚事退了。有个胞兄名茂春,在河南省做个小小的知县,他只是孤身一人居此。只有两间草房,没有半亩田地,也用不着他务农,他只是天天在屋中写字,作画,抚琴,读书。他所读的书最是复杂,不仅是古文经史,上至天文地理,下至医卜星相,他无不研习,并且还通兵书、精剑法。他是村中最有名的人,谁都知道“文武全才的高秀才”。他虽年纪不大,可是村中有了什么事都要来请教他,他是村中的“圣人”。

同时,本村中还有个为人所不齿的女人,可是又人人皆惧怕她,那就是耿六娘,外号叫“碧眼狐狸”。碧眼狐狸的爸爸就是个大盗,已于三年前被官人捉获正法了,只剩下她一人,她就走南闯北,时常数月不归。她是个闺女,这时还不过二十四五,还没有嫁人。可是有个县里的文案先生与她相识,时常在她的家里住,二人如同夫妻一般。那文案先生名叫费伯绅,年约三十岁,是高朗秋的同窗好友,而且是诗酒之交。当下高朗秋见自己的朋友这些日没有来,那妇人又勾引来一个哑巴同她在一起居住,就生气极了。

到了次日,雨仍未止,费伯绅仍然没从城内来,高朗秋也不便去找他,更无权去替朋友找碧眼狐狸质问。不想过了二日,天晴了,那哑巴公然在碧眼狐狸的家中居住,碧眼狐狸也公然挽上了头,改了妇人的装束,向村里的人说:“我的当家的来啦!他虽然是个哑巴,可是他很有钱。我们俩人是去年在外边相识的,有朋友给做的媒,他家里有许多茶树,他都变卖了,来到这儿跟我过日子。我们现在至少也有几千两银子。我们要买地,盖庄子,我们还要抱个孩子呢!”

村子里的人都在暗中笑她,骂她,可是那哑巴却很好,天天穿着很整齐的衣服,如同是个绅士。虽不会说话,可是见了村中的老翁老婆,他就带笑拱手,见了小孩他就很喜欢地摸脑袋,见着穷人,他就掏出大把的钱来施舍。并且时常进城,从城里买的药品、绒线、布、点心,时常挨着门送礼。别人若不收他就作揖,因此又没有一个人说他不好的,都叫他“好哑人”。连带着碧眼狐狸耿六娘也很安分,并且名声也渐渐恢复了。

十天之后,忽然一日费伯绅到了高朗秋家里,问明了详情,就愤愤地说:“那狐狸娘儿们真没有良心!不是我在衙门维护着她,她还能在这儿住?她有几件大案都拿在我的手里,我要一把它抖出来,她就得捉到衙门里判死罪。如今她从哪儿招来个野哑巴,竟公然与她做夫妻?哑巴还有那么多钱?多半也是个强盗!朗秋兄,你自管上手打人,打伤打死了都有我!”高朗秋也自矜剑法高超,就提剑随同前往。到那里一打门,门还没有开,他们就隔着短篱,看见哑巴正在教碧眼狐狸练武。那哑巴的身如捷猿飞鹤,拳似闪电流星。高朗秋一看,就吓得赶紧把宝剑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不敢随费伯绅走进去。

少时柴扉开了,费伯绅气愤愤地走了进去。高朗秋隔着短篱向里观看,就见妇人倒还似未忘旧情,向费伯绅说:“你别吃醋!我跟了他,是因为他有钱,也是为跟他学武,早先咱俩怎么好,现在还是怎么好,只是别叫他知道就是啦!”哑巴在旁边发怔,也不知他媳妇跟人说的都是什么。

费伯绅就瞪着眼睛,问说:“这哑巴是个干什么的人?他叫什么名字?

是你愿意嫁他,还是他凭仗着会些武艺,就强占了你?”

碧眼狐狸的高身材摇摇摆摆的,长脸上带着微笑,拿手摸着头上插的野花,说:“都不是!哑巴姓什么叫什么,连我也不晓得。不过他却名头极大,江湖上无人不知,跟你说你也不能明白,你就放心吧!我跟他本没有什么交情,是去年我往江南去看我的师哥,在路上与他见了面。我早就知道他是江湖上最有名的人,我就跟他一套近,不想他就看上了我,问我在哪儿住,我就托店家写了一个住处给他。我本想这么远的路,他绝不能来的,可是没想到他真来啦!”

费伯绅气得顿脚说:“他真来,你就真嫁他?”

碧眼狐狸也把脸一绷,说:“你可别跟我撒脾气!我又不是你娶的,你买的。别说我嫁哑巴,就是我嫁瞎子你也管不着!”

费伯绅气得浑身乱抖,说:“好!好!这是你说的话,我记住了!以后你可别后悔!”

两人这样一吵,哑巴看不过,瞪着眼过去就是一脚,将费伯绅踹得躺在地下。费伯绅往起来挣扎,并骂着说:“哑贼!你敢打我?我是衙里的先生!”哑巴并不知他嘴里说的是什么,提起他的一条腿往外就扔。费伯绅的身子就从短篱飘过去,咕咚、哎呀,他的胯骨摔坏了,再也爬不起来。

哑巴从里面把柴扉关上,高朗秋将他的朋友搀扶回家。

费伯绅痛得张牙咧嘴,不住大骂,立时就要回衙门去叫官人来,把哑巴和他的情妇全都捉了去。高朗秋却摆手说:“不可!你没听那妇人刚才说的话吗?哑巴确实不是个等闲的人物,你不懂,可是他那身武艺我看得出来!你若叫官人来,不但徒劳往返,并且倘若叫哑巴恨上了你,他随时可以将你杀害!”费伯绅听到这里,便打了个冷战,于是自己只好忍气吞声,自己回城里去养伤。但是,到底他是个衙门里的文案先生,他的权势是可畏的,所以到第二日,碧眼狐狸耿六娘又假作进城去买东西,背着哑巴前去看他。由此二人秘密地重叙旧好,可是费伯绅再也不敢到桐花村来了。

桐花村中的哑巴高高兴兴地享受着他半生所没有享受的家室幸福,没事之时,就传授给他的情妇几手武艺或是和同村人打手势谈谈天,早忘了那在九华山上的他的师弟江南鹤。可是,每逢他教给耿六娘武艺之时,总见有一个人隔着短扉向里偷看,那就是本村的那个秀才。他也不大介意。因为他教给耿六娘的这点儿武艺,不过是他全身武艺中的百分之一,就是全叫别人学了去,与他相较起来,还是如井蛙望天、蜉蝣撼树,差得远呢!

耿六娘见高朗秋时常注意他们练武,心里很不高兴,可是也不便拦他。因为他是本村的“圣人”,又是费伯绅的好友,而且知他是个书呆子,虽然他会练宝剑,但若想偷学这高深的武艺,可是不容易。

如此不觉过了一年多,哑巴渐渐地穷了,碧眼狐狸待他也渐渐地不好。又因哑巴本是个练武功夫的人,禁不住五十多岁又娶了个老婆,所以也身体日衰,渐渐得了病。费伯绅又时往村中,与耿六娘秘密相见,秘密计议。

一日,是初春三月,又是一个细雨的黄昏,忽然哑巴家里发出了哀声。

高朗秋在屋中正独自研习偷学来的武艺,忽然听见了这种怪异的声音,他就止住了手脚,走到院中,站在雨下,侧耳静听。只听见了两三句哭声,是碧眼狐狸耿六娘所发,但旋即停止了。高朗秋赶紧走出门去,几步就到了耿六娘的门前。推了一下门,见推不动,他就使出这些日经过偷学研习所得的武艺,一耸身过了短篱,硬撞进屋去。却见哑巴已经死在床上,尸身用棉被盖着,露出脸来。从那凄惨的面目上看去,可知哑巴之死,虽然因病,也另外还有原因。碧眼狐狸自觉武艺学得可以了,哑巴身边的积蓄又已荡尽,留之徒然是个眼中钉,所以……高朗秋心里明白。

碧眼狐狸假哭了两声,表示叫邻人知道哑巴已死。她却正在检查哑巴向来绝不许别人触动的那包裹,打开一看,就使她非常失望,原来全无金银,只是两本破书。碧眼狐狸又不认识字,她正在生气,忽然高朗秋闯进来了,把她吓了一跳。

高朗秋的眼睛却盯在那书皮上,他立时如见了奇珍异宝,心中惊喜,表面上却不露出来,只是冷笑着说:“不要怕!我早就想到伯绅跟你要做出这一件事,但你们原不必这样做,他会自己死的。放心!我不给你们声张!可是这两本破书我要借去看看!”

碧眼狐狸连书皮也没有翻开,她只说:“你拿去吧!现在我倒很后悔。”

高朗秋冷笑道:“你后悔已经晚了,以后就提防这死人的朋友来找你复仇吧!”说毕话,拿着书走去。

次日,碧眼狐狸就办理哑巴的丧事,那费伯绅也来帮忙。高朗秋却从此足不出户。过了月余,村内无事发生,高朗秋却把他的房屋和藏书全部变卖,离了绥江县一去无踪。

原来哑巴留下的那两本书,每本都有四五百页,书皮写的是“九华拳剑全书”。江南鹤绘制。里边是图多字少,虽然图都画得很粗糙。字也写得劣,然而九华山老人所传的拳、剑、点穴及种种神出鬼没的武艺尽在其中,而且因绘者江南鹤精通一切,心思又细,当初绘这书时又专为给哑巴看的,所以是无一处不详,内外两功,应有尽有。得到此书,若肯下功夫去学习,不愁不能练出一副好身手来。

高朗秋为人本极聪明,又因本来就会些剑法,所以他得了此书就直奔河南。此时他的胞兄高茂春已升任汝南府的通判,与知府贺颂颇为相得,便荐了高朗秋在衙中做个书办。高朗秋其实是借此隐身,并为躲避那碧眼狐狸找他索书。其实他是时时揣摸着那两本书中的精髓,每晚并趁着人睡熟之后,实地去练习。白天除了办理衙中的文书以外,便是吟诗饮酒,别人只道他是个书痴,却不知他暗中正在研究飞侠的本领。

这时汝南城内有一位名士,名叫杨笑斋,家道殷实,为人风流倜傥,玩世不恭,已经有四十岁了,还是常在花街柳巷行走。他与本城的府台贺大人是莫逆之交,与高茂春又是换帖,因此他与高朗秋相识了。两人诗酒往还,很是相投,可是高朗秋在背地里研究武艺之事,他也是完全不知道。

这天是五月端午,衙门里停办公事,高朗秋随他哥哥到内宅给府台大人与府台夫人拜过了节,就走出衙来。这时天已不早,炎日当空,他不住地打哈欠。原因是昨晚简直没有睡觉。哑巴书上那段“勾魂夺魄剑”叫他太费事了,到如今还觉着没有十分悟解出来。一路走,一路想,身子撞着人他都不知道。

正在走着,忽听耳边有人叫道:“朗秋兄!”高朗秋止住步往四下一看,并没有什么熟人。忽听头上又有人说:“请上楼来吧!”高朗秋这才一抬头,原来旁边就是一家很小的酒楼,杨笑斋俯着栏杆,正在楼上叫他。

高朗秋赶紧拱手说:“哦!我正要给你去拜节!”遂就进了酒铺。

原来楼下是个走道,通着后院,后院里像是有许多人家住着。他扶着狭窄的楼梯上了楼,看见那里才是酒铺,只有三四个座位,除了杨笑斋再没有一个酒客。高朗秋就拱手上前,并笑着问说:“笑斋兄!今天是端午佳节,你老兄不在家中饮酒,怎么到这里一人枯坐呢?”

杨笑斋好像脸上露出一种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没说什么,只说:“请坐请坐,你在此也是一个天涯孤客,遇到佳节,必多感慨。来!你我且互尽一杯吧!”高朗秋晓得杨笑斋的太太是很嫉妒的,夫妻都年近四旬多了,没个儿女,太太还不准他纳妾。今天一定是又打了架,所以他才一个人来此饮酒遣愁。

当下杨笑斋又向柜上说:“再热一壶酒来!”掌柜的答应了一声,回首向柜里的一个门帘后说了一句话。

待一会儿,就见由门帘里伸出来一只纤细的玉手,手上染着红指甲,戴着黄戒指,还露出半截水绿的袖头,把一个锡酒壶交给了掌柜的。掌柜的是一个短身材五十来岁的人,就把酒壶送到这桌上来,高朗秋不由发痴了。

等到掌柜的转身走去之后,高朗秋就悄声问说:“这酒馆带着家眷吗?”杨笑斋说:“只是夫妇二人带着个女儿。”正自说着,忽见由楼梯上来了一个姑娘,穿着节下的新衣裳,长得并不怎么好。可是这个姑娘急匆匆进到柜里门帘之内,又领出了一位比她高一点儿的姑娘。这姑娘长得美丽,年岁不过十五六,秀发明眸,发下还插着一枝黄绒做成的老虎,穿的正是水绿色的衣裳,这是端午节时应有的点缀。她把眼珠向杨笑斋转了转,欲笑没笑,就随着找她来的那个女伴跑下楼去了。

高朗秋这才明白,笑着说:“怪不得你老兄今天还到这里来,原来这里不但有酒,且有美人!”

杨笑斋就说:“你看见姑娘头上那只绒虎没有?以此为题,我们每人要作一首诗,否则罚酒!”于是他从怀中掏出永远随身带着的墨盒、纸笔。他喝了一口酒,立时就成诗一首,拿给高朗秋去看,却是:端节家家插蒲艾,我从鬓底见雄姿。

松风山月失吟啸,要伴婵娟做虎痴。

高朗秋连连点头,说:“作得好!”遂也和了一首。二人尽兴畅饮,谈今论古。

从此傍午时,高朗秋就与杨笑斋时常在这酒楼见面。他就渐渐地知道了,这酒楼的姑娘名叫倩姑,尚在待字之年,可是因为家道贫寒,所以她才帮助她爸爸罗老实做这买卖。高朗秋、杨笑斋天天来此,当然渐渐地都与罗家父女相熟了。只是高朗秋却对姑娘无意,一来他看出杨笑斋是早已为情颠倒,自己不过是陪客;二来他把心专用在那两卷哑侠遗书之上,美色在眼中已如浮云一般,不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这天高朗秋又应杨笑斋之约,散了衙到酒楼来了。才到楼下,便听见楼上有一片人声争吵,他赶紧跑上楼去。只见两个大汉揪住罗老实正在怒打,罗婆婆在柜上急得直哭着,摆手,说:“别打!别打!二位爷……”倩姑却投到杨笑斋的怀里,吓得如同小蝴蝶遇着风雨藏在叶底一般,娇泪飘零。杨笑斋一面护住他的爱人,一面跺脚说:“没王法了!”

看见高朗秋一上楼,他就说:“朗秋兄!快到府衙叫人来。把这两个人带走!”高朗秋却摆手说:“不必!不必!”他过去拉那两个人,两人却都反手要打他,高朗秋就施展起从书上所学来的点穴法,只两下,便用手指把那两个牛一般的大汉全都戳倒在楼板上了。

这时街上已有许多人都听见了吵闹之声,跑到楼上来看。可是一看见这两个人都躺在楼板上,如同死了一般,就吓得都咚咚咚的又往下跑。

掌柜的罗老实已然头破血出,坐在墙根爬不起来了,他就嚷着说:“哎哟!

待会儿他们镖店的人一定来给他们出气,我这酒铺一定要被他们拆了!”

杨笑斋摆手说:“不要紧!你别怕,官私两面都有我。”向高朗秋说:“朗秋兄在这里保护住他夫妇,我把姑娘送到下面邻居家中暂避一避,以免将她惊吓着!”

高朗秋点头说:“好!叫姑娘下楼避避也好。”

当下高朗秋在这里迎着楼梯昂然站着,杨笑斋护庇着倩姑往楼下走。才下了几级楼梯,就见由外面闯进来几条大汉。为首一人年有四十来岁,身材虽不甚高,可是生得极为凶悍,敞着胸脯,手执钢刀一口,率领着几个人,似是要上楼来为他们那受了点穴的两个朋友出气。他没瞧清杨笑斋,可是杨笑斋已认出他来,就站住身叫道:“杨老师!怎么多日未见?”

这个姓杨的人就一抬头,立时满脸的怒色改为和气,就说:“哦!笑斋大爷你在这里?我听说有我两个朋友在楼上受了欺负?”

杨笑斋摆手说:“老师别急!都不是外人,刚才我也不知道那二位原是老师的朋友。我在这里饮酒,他们也来此饮酒。因为掌柜的罗老实跟我相好,所以招待我很是周到,把两人冷淡了一些,他们就发了脾气,把罗老实给打了。这时恰巧有我个预先约好的好友来到,那位是府衙里的一位先生姓高,他看着两人打一个,他就不平,所以……”回头一看,高朗秋正立在楼梯的上口,他赶紧就给引见,说:“这就是高先生,这位是我的老友,也是我的老师,河南省有名的镖头汝州侠杨公久。”当时高朗秋便向下一拱手。

杨公久也向上一拱手,回身把手中的钢刀交给了他身后跟来的人,并嘱咐他们不要上楼,就说:“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么,话就好说!”说着,他就咚咚地走上楼去。

杨笑斋这时也完全放心了,他就向倩姑说:“不要怕了!这位镖头与我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于是,他又带着倩姑上了楼。

杨公久先看了看掌柜罗老实被打的那样子,又低头看看楼板上横躺竖卧的他属下的那两个镖头。这二人虽都身子不能动转,如同得了半身不遂似的,可是还不住泼口大骂,向杨公久说:“掌柜的,你得替我们报仇,把那穿长袍的打死!”

杨公久却怒斥道:“我替你们报什么仇?你们背着我来这里滋事,欺负人家做生意的人,也应当叫你们遇见这位老师傅,替我来管教管教你们!”遂转身又向高朗秋抱拳,说:“失敬!失敬!想不到兄弟今天在此又遇见一位武当派的老行家。既然先生跟笑斋大爷是好友,我跟笑斋不但是当家,且是二十多年的交情。既是一家人,就请对我这两个伙计抬抬手,把他们的穴道弄开了,我好叫他们给你赔罪!”

高朗秋听了这话,他倒为了难。因为刚才一时的气愤,他按照书上的办法去点二人,不料真给点倒了,可是要叫他把二人救过来,他可得先回去查书才行。可是他手中有书的话却又不能对人去说,只好板着脸,拱拱手说:“不要紧,我这也不过是跟他们两人开个玩笑。可是他们两人把罗老实打得太重了!兄弟既然打这不平,就得叫他们先躺一会儿,我出去绕个弯儿,少时再来解开他们。”说着,高朗秋转身下楼去了。

他急忙忙地回到家中,到自己住的屋中,由床底下搬出他的一只木匣,开了锁,抽出那两卷哑侠遗书来,翻阅了半天,才把解救点穴法的招数查出,口里背诵着,手中比着姿势,多时才将这段背熟。然后他将书照旧锁好,才疾忙跑回罗家酒楼,只见那两个镖头还在楼板上躺卧着,杨公久却坐在杨笑斋的对面正在饮酒。

高朗秋这才施展刚背熟的那手段,从容不迫地将两个人解救好了,并一个一个地扶起,笑着说:“多有得罪!”此时杨公久面上现出怒色,向这两人一摆手,这两人又羞又气,就下楼去了。杨笑斋就拉高朗秋也入座,并敬了一杯酒,笑着说:“朗秋兄,你真是交友不诚,你瞒了我多日!

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不但是一位名士,而且是一位侠客!”

高朗秋微笑,杨公久却紧绷着一张紫红的脸,说:“兄弟的镖店是在信阳,不过常由此经过,因为没人引见,也不知老兄是位武当派的老行家,所以欠拜访。今天,我手下的人在此打人,经你兄管束,我也没话说。

可是刚才我已向你兄恳求了,笑斋大爷又说出我是他的老朋友,无论如何,也应该讲些面子。可是你兄竟不顾交情,成心叫他们在此躺了半天这才将他们治好。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兄弟失礼,才为你兄所怪?”

高朗秋也脸红了,连忙摆手说:“没有的话!”

杨笑斋也摆着双手说:“算了!算了!饮酒吧!”

杨公久却摇头说:“既不是怪兄弟失礼,那一定是觉着我名头不高,武艺太弱?好啦!我倒要领教领教。明天清早在南门外,我要请武当派的老行家指教指教我,再会!”说毕,拱手站起。

杨笑斋赶紧追上去拉他,说:“杨老师,你何必!”杨公久却抖手走去,咚咚咚,踏着沉重的脚步下楼去了。

这里高朗秋的脸色苍白,呆呆地不说一句话。杨笑斋就摆手说:“不要紧,他约你明天清晨去比武,你到时不要去,我找他去,给你们说合说合就完了。十年之前他穷困潦倒,多亏我救济他,我请他到我家里护院,他在我家里病了一年多,也是我派人服侍,延医诊治,才把他救了。后来他临走时,我还送了他三十两银子。有这些交情,我想他不能不给我留面子!”

高朗秋冷笑道:“我怕他作甚?明天争较起来,还不知鹿死谁手!”

杨笑斋摆着双手说:“不必,不必,咱们全是斯文,不可跟他们那些江湖斗气。再说这杨公久武艺确实不弱,现在有名的侠客江南鹤、纪广杰,也都与他相识。”高朗秋听了这话,心中越发的畏惧。此时那罗老实又叫他的女儿倩姑来给二位老爷侍酒,倩姑换了一身花衣裳。杨笑斋就杯斟美酒,面对佳人,又不禁大发诗兴,拈须低吟。但高朗秋却心中乱得很,他就先走了。

回到衙门,他在自己的屋中闷坐,非常后悔,觉着今天不该轻露武艺,而且自己根本还没将那两卷书看完,明天如何敢去与一个江湖有名的镖头比武呢。即或明天有杨笑斋从中解劝,可以解约,但自己的点穴法是从此出名了,以后说不定江南鹤、纪广杰都要找我来较量,那可怎么好?忧虑了半夜,便决定离开此地。于是深夜作书两封,一封信是给杨公久,约他五年之后再为较量。一封是给杨笑斋,却是几句辞别的诗。除了将自己矜夸比作游侠,并说自己将往鲁东漫游。另外两首却是劝杨笑斋及早纳宠,并说:愿彼妹鬓边绒虎,早降兄家,以为宜男之兆也。

次日天色才明,他就将两封信交给衙中夫役,命送到杨老爷家里。他就束装走去,一直到了金陵城中,下了寓所,化名为“云雁山人”,从此以鬻书卖画糊口,暗中研究那两卷奇书。

不觉过了五载,高朗秋自信已将两卷书中的武艺全都学会了,便重往汝南府,先到府衙中去看望胞兄。原来这时的府台还是贺颂,他胞兄高茂春已升任同知。府衙中又新来了一位文案先生,不是外人,正是高朗秋在家乡时的好友费伯绅。

原来费伯绅在绥江县因与碧眼狐狸相识,碧眼狐狸跟哑侠学会了几手武艺,就在金沙江一带横行,成了女盗,并且时便时叫费伯绅去找她。

费伯绅怕惹下大祸,这才来投高茂春,做了府中的文案。他为人惯会钻营,所以来到这里不到二年,便成了贺知府的心腹人了。如今他一见高朗秋来到,便把高朗秋拉到一个僻静之处,悄悄地说:“你可要小心!碧眼狐狸现正找你。听她说:早先你由她的手中骗去了两卷书,是那哑巴留下的,近来她才知道,那两卷书很是值钱,她正要找你追索呢!”高朗秋听了,不由嘿嘿冷笑。

高朗秋又去访问杨笑斋,杨笑斋早已纳了那酒家女倩姑为妾,并且倩姑已生了一子一女,儿子已经三岁,会走了,名叫杨豹;女儿才一岁,叫作丽英。杨笑斋一见了久别的知交来到,便极为欢喜,呼爱妾与子女出来相见。高朗秋就见倩姑风致犹昔,并且因为穿的衣裳很华丽,仿佛比当年之时更为美丽了,高朗秋就呼为倩嫂。但是,看见那男孩子杨豹,虎头虎脑的一个,忽然又想起了五年前的一段旧事。屈指算算,再有一月零三天,便又是五月端午了,趁着倩姑转身之际,他就悄声向杨笑斋笑着说:“这令郎天资甚好,将来绝不像你这样文弱。可是,为什么叫他为‘豹’?

怎么不以‘虎’为名呢?‘虎’字不是更有来历吗?老兄可记得五年前端午节倩嫂夫人鬓边的绒虎?及兄弟临走之时的留书吗?”

杨笑斋笑道:“‘虎’字早已用过了。”遂也悄声与高朗秋谈了一番话。

原来在高朗秋走的那一年,杨笑斋可是秘密地已然将倩姑做了他的外室,虽因大妇嫉妒,不敢将倩姑接到家中。后来倩姑怀孕生了一个男孩,杨笑斋就以“虎”命名,叫他作杨小虎。罗老实虽是个卖酒的人家,但也在汝南城中住了多年,亲友很多,闺女尚未出阁就生了个男孩子,他的脸面也太难看,而且杨笑斋也不敢承认这个私生子,便把小虎寄养在倩姑的一个族嫂之处,杨笑斋在暗中帮助她抚养的费用。今年那孩子已然五岁了,但是他叫“罗小虎”,却不叫“杨小虎”。过年,杨笑斋就把倩姑接到了家中。是年又生一子,其实已是第二个男孩子了,按照虎字往下排行,命名,所以才叫作杨豹。

杨笑斋把这件秘密告诉了高朗秋,并说:“将来我若死了,求兄叫他们兄弟相认,他们实在是亲生的。”

高朗秋点头,并为杨笑斋贺喜,又说:“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为见见令当家杨公久镖头,以践前五年之约!”

杨笑斋摆手说:“杨公久已不能再跟你比武了。三年前他在江湖上与人争斗,负了重伤,一条左腿竟成了残废。在去年他又在本地殴伤人,押在衙中,亏我托了贺府台,才把他释放出狱。”说着,便命仆役摆酒,依然命他的爱妾倩姑侍酒。

正在饮酒畅谈之间,忽然又来了个不速之客,原来正是费伯绅。因为费伯绅也是能诗善饮,一年多来他早与杨笑斋成了莫逆之交,穿房入室,妻妾不避。当下杨笑斋见他来到,就说:“好极了!伯绅来得正好,你与朗秋又是故人。”

费伯绅却张着嘴笑着,他先向倩姑说:“今儿早晨我叫人送来的点心,您尝过了吗?那可不是外头买的,是贺府台大人亲手做的!”

杨笑斋笑道:“府台大人公余还会做点心,可谓风流太守矣!而且是别具风流,旷古绝今,哈!哈!哈!”高朗秋看了费伯绅一下,又看了倩姑一眼,他也淡笑了笑,没说什么。

欢宴已毕,高朗秋与费伯绅同回府衙,宿在一处。一夜之内,二人闲谈,高朗秋就晓得了现在的贺知府与杨笑斋交情日深,杨笑斋时常携带爱妾进府衙来,内眷过往得也颇勤。同时知杨家的大妇嫉妒,倩姑与儿女时受虐待,杨笑斋也无法护庇。高朗秋便悄悄嘱咐,说:“杨兄!你我肝胆至交,我希望你采纳我几句话。第一,不可常与府衙来往;第二,不可叫倩嫂见人;第三,千万不可与费伯绅接近!”

杨笑斋点头说:“好!好!我跟他们也不过随便应酬,你倩嫂已有了几个孩子,谁还能想占夺她吗?”

高朗秋摆手说:“不然!人心难测!”

杨笑斋点头说:“好!好!我听你的!我一定听你的话!”

不久,高朗秋离去。他辗转江湖,游遍南北,到处以“云雁山人”之名作书绘画,换钱生活;有时也找座古庙为僧人抄经,寄食些日;暇时便研究那两卷书中的奥秘。他也曾稍试身手,制服了江湖一些豪强,扶助了许多孤弱。可是真正有名的奇侠,如江南鹤、纪广杰、李凤杰及武当山上的众道士,就是与他去到了对面,他还是不敢公然去与人家较量。

因为他闲时想起来好友杨笑斋,便十分地不放心,所以三年之后,他又回到了汝南府。来到此地一看,便觉得人事都非。府衙中的人事虽无大变动,可是杨笑斋的大门已然冷落不堪,门上还存着雨淋日晒、已经焦黄了的丧纸。高朗秋大惊,就先见他的胞兄去询问。他的胞兄就秘密地对他说:“你不知道!这七八年来人事大变,杨笑斋和他的爱妾倩姑全都死了,一子二女也都失踪,没有了下落!”

高朗秋更是大惊,又听他胞兄说:“人心可怕,美色招灾!本来,七年之前,杨笑斋恋上了酒家罗姓之女倩姑,同时本府知府大人贺颂,也早就在轿子里见过那倩姑,惊为绝色,早就想图谋到手。可是因为他是一位知府,不能公然纳民女为妾,又因没有得力的心腹人给他办事,所以那倩姑就为杨笑斋所得了。但贺知府仍未忘情,害了许多日的相思病。后来费伯绅来到,他就买作心腹,叫费伯绅替他将那倩姑图谋到手。

“那倩姑虽在杨家生了三个孩子,但丰韵依然,虽是小家女子出身,可是性颇刚烈,费伯绅用尽了千方百计,先是利诱,后是威吓,终不成功。后来杨笑斋也察觉出来了,他就与贺颂、费伯绅二人绝交了。二人衔恨在心,便于去年,借着一件侵占地亩的事情,将杨笑斋下狱。到底因杨笑斋是一位名士,在省里抚台大人之处且有朋友,所以只押了一个多月,便释放了。杨笑斋回到家里,便气愤成病,费伯绅还厚着脸皮前去探慰。

他这一去不要紧,杨笑斋不知怎么就错服了药,一病不起!”

高朗秋听到这里,就把脚狠狠一顿。他胞兄又说:“杨笑斋死的那夜,他的爱妾倩姑也仰药而死,据说是殉夫,抛下一子名叫杨豹,二女,一名丽英、一名丽芳,丽芳生下才不过八个月。这几个孩子备受杨笑斋原配夫人的虐待。但在去年冬令,杨家忽然发生了盗案,跳墙进去了五六名强盗,抢去了金银不说,最奇怪的就是把三个孩子也完全抢走。紧跟着,府衙中也连夜闹贼,幸亏防守得严紧,才没出什么大事情!”

高朗秋明白这一定是那汝南侠杨公久所为,心中不胜钦佩,又听他胞兄说:“可是从此贼人也没再来,那三个孩子至今也没有下落了!”

他胞兄说完,就嘱咐高朗秋不要向外人去说,并说:“你最好还是快点儿离开此地,因为费伯绅现在衙中独当大权,他虽不过是个文案先生,但他比我这府丞的权势还大!”

高朗秋却微笑说:“不要紧,我们二人是同窗好友,他虽知我与杨笑斋生前交情深厚,但他绝不能将我怎样吧!”遂就又说:“我出去访一两个熟人,明天我就走了!”

他走出府衙,却不由得落泪。找到那罗家酒铺,一看,罗老实和他的婆子还在这里卖酒。高朗秋悄声问到杨笑斋夫妇惨死之事。这罗老实夫妇只是流泪,相信他女婿死因不明,他女儿大概也是被人逼死的。问到那三个孩子的下落,他们夫妇只知是被强盗抢走了,却不知强盗的姓名和孩子们的下落。又说:“在我们倩姑没嫁杨老爷的时候,府台确实派人来说过好几次,要买我们倩姑到府台宅里去作丫鬟,并说将来能做姨太太。

倩姑自己不愿意,我们又想嫁杨老爷比卖给府台好得多,这才……”说话时,这老夫妇已泣不成声。

高朗秋又问:“那个小虎呢?”

罗老实说:“小虎在街上杠房门前玩耍呢!”

高朗秋赶紧下楼,顺大街往南走几步,就见有一家杠房,这铺子代售棺材,门前有一群野孩子。这群孩子遇见人家出了丧事,杠房里有了买卖时,他们就去打仪仗。没事之时也聚集在这里,除了赌钱,就是打架,个个浑身泥汗,衣裳破烂,如同一群小饿鬼一般。高朗秋就站在那里叫道:“哪个是罗家的小虎?”

有个正在开宝的七八岁的小孩子抬起头来,说:“是我!你找我有什么事?”高朗秋一看这孩子长得很像杨笑斋,尤其像他那胞弟杨豹,就点头说:“你来!我跟你说几句话!”罗小虎却摇头说:“不去!我还开宝哩!”高朗秋就从身边摸出一块银子,说:“你要来,我就把这银子给你!”那罗小虎看见了银子,立时把宝盒交给别人,跑了过来;旁边的孩子也都过来,把高朗秋围上。高朗秋却说:“你们都躲开,我只找的是他!”当下他带着罗小虎回到酒楼上,就问说:“你认得杨笑斋杨大爷吗?”

小虎说:“我认得!杨大爷跟他媳妇死的时候,是两口棺材一块儿抬出来的,我们是亲戚,他媳妇是我姑姑!”高朗秋心中十分难受。旁边罗老实夫妇也都掩面哭泣,可是看他们那样子还似不肯承认罗小虎是他们女儿和杨笑斋的私生子。高朗秋感慨了一阵,便要了纸笔,立时作了一首诗,是:

天地冥冥降闵凶,我家兄妹太飘零,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曰虎弟曰豹,尚有英芳是女儿。

一家零散何由识,惟有长歌抒愤悲,廿年之后若相见,切报恩恨莫再迟。

写完了,他另用一张纸包好粘好,就交给了罗老实,却向小虎说:“这信中藏着一首歌,十年之后,你拆开再看,那时你必然明白了!你可以到处去唱,必可以见到你的兄弟和妹妹!”

小虎说:“我哪有什么兄弟妹妹?我就是独一个,我爸爸是个杠夫。”

高朗秋也不跟他细说,取出三十多两银子来,交给罗老实,嘱咐应当送小虎入塾,不可再叫他在街头同那一群野孩子厮混。罗老实擦泪点头,把银子和那粘好了的纸包全都收下。

小虎却摇头说:“我不上学!我要走南闯北,我要当老道,当了老道到处化缘,在山里住,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我要当绿林英雄,绿林英雄没人敢惹,有酒有媳妇,整箱的银子押宝!”

高朗秋说:“将来你要想游历江湖,那也很容易。十年后,你长成了,可以到一个地方去找我。”

小虎问说:“什么地方?远不远?近地方我可不去!”高朗秋说:“远得很,这是最远的地方,叫作新疆。”

小虎就笑了,高朗秋给了他一块银子,又叮嘱那罗老实夫妇半天,才下楼走去。小虎早就拿着银子又跑到那杠房的门首赌去了。

高朗秋望着孩子的背影,不禁悲愤得落泪。本想去找费伯绅,将他置于死地,以为亡友报仇,为本地除害。又想无论费伯绅如何不好,但他总是自己的同窗,而且他也不过是为虎作伥,真的恶人还是那知府贺颂,自己虽有一身武艺,又能将一位府台大人奈何?他便忍下了气愤,回到衙中,连费伯绅也没去见,取了行李,当日就去了。

从此,高朗秋又辗转江湖,到处寻访那汝州侠杨公久及杨豹、杨丽英、杨丽芳兄妹的下落,想把他们还有一个可是异姓同胞的哥哥的事告诉他们,并想将那首诗歌也告诉他们,好叫他们兄妹将来能由那首诗歌相识。可是怎奈他走遍了南北,访遍了江湖,也无从得知那杨公久及杨豹兄妹三人的下落。(按扬公久即《剑气珠光》中的卖花老人,本章重述数十年之前,写出罗小虎的来历以后则写玉娇龙之来历,因此二人皆为本书主要人物之故。)

不觉又过了约有十年,此时正值边疆多事,许多的人才都乘时而起,莫不舒展才气,树立奇功。可是高朗秋依然漂泊潦倒。他到处投书写荐,终无人用他。后来他就到了久思一游的新疆,以高云雁之名,投入了领队大臣玉大人的幕中。

新疆本是中国最大的一省,这个地方比直、鲁、豫、晋、陕、江苏几个省合起来的面积还要大。域内民族有汉、满、回、蒙古、索伦、哈萨克、突厥,可是一切行政权都归大清朝廷统辖;设有将军及巡抚,并有各营的领队大臣分驻在各地。领队大臣的职位就与总镇相差不多,可是由于钦命所差,所以尊贵无比。

玉大人驻扎之地名叫且末县,是在新疆的腹地,北依塔里木河、孔雀海;南边是一片数百里的大草原,那是蒙古、哈萨克等民族的游牧之地;东边有驿道可以直达阳关而入甘肃省;西边就是“大戈壁”,戈壁即是沙漠,那是万里黑沙,连一根草也看不见的荒凉地带。可是,且末县的附近风景却极优美,即以那山优水秀著名的江南也不能与之比。这里有汪洋的碧水,有苍翠的高山,有数百顷如同在地下铺满了红雪似的葡萄,有遍山遍野随人摘取的原根的桃杏树,还有哈萨克的马群,在山上向下一望,那马群就如同蚁群似的,数不过来,即使最穷的人家也有一二十匹马,那就是他们的产业。马肉是他们的食粮,马乳是他们的饮料,马革可以做他们种种的器具之用。

高朗秋一来到这里,他想要在此久居。玉大人又对他也颇为赏识,先是叫他在营中做司书,后来就延入内宅教书。他所教的就是小姐娇龙,彼时小姐娇龙年才七八岁,还是个天真活泼、秀丽的小姑娘。高朗秋因做了西席先生,就越发与玉大人接近,玉大人的军务也常请他磋商,他就大展奇才,帮助玉大人建立了许多奇功,可是他的武艺还没有机会显露显露。

这时他就注意上他的女弟子玉娇龙了,因为玉娇龙是天足,而且腰细,身轻,手脚敏捷,七八岁之时就爱马。只要她的父母一时看不到,她就跑出宅去,见了衙门的马,也不管是谁的,解下来,一跃就能骑上去,到城外跑半天,非得累得一头汗才回来。起先她也由马上摔下来过,可是到后来她的骑术也精,最出名最劣性的伊犁马她都敢骑,而且驰骋如飞,控驭自如,衙中和营里的人没有不钦佩的。因此,高朗秋忽然发生了一种奇想。

这天,他在授书之暇,就悄悄地对玉娇龙说:“你是很聪明!而且还活泼好武,虽是个女子,可是将来倘能经史皆通,书画尽擅,再精通兵法和拳剑武艺,也可以光辉门庭,为人间留一奇迹。古来才女称班昭,女将则称秦良玉,女侠却还没有。其实红线聂隐娘虽是小说中的荒唐人物。但若认真地说,一个女子若能受良师的教导,肯刻苦学习剑法及拳术,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位女侠。我现在是想费下十年的功夫,教授你的文章、兵法和剑术,想要把班昭、秦良玉、红线三个人的本领集于你一身,叫你做个古来所无、今世少有、将来难得再见的奇女子,不知你愿意不愿意?”他又说:“文章兵法我都可以面教,只是剑术你却只能偷学,不能使你的父母晓得,倘若事露,我可就不能在这里居留了!”

玉娇龙是个小孩子,听了老师的这话,自然是十分欣喜。于是,每天随从老师读书习字。只要一有暇时,高朗秋就把伺候小姐的丫鬟支出去,在书房中教给女徒弟弯身、拧腿、踢脚、打拳。晚间高朗秋还与娇龙秘密约好,趁着她乳娘熟睡之时,就叫她悄悄地去到西花厅,师徒二人就用一根竹竿当作宝剑,习学剑法。过了不到二年,玉娇龙就连上房全学会了。

到了第三年,高朗秋要出外去,临行时,他把一只木匣藏在榻下才走。他那木匣锁得很是严固,其中就有哑侠所留的那两卷书。

高朗秋此次往河南去,是想把罗小虎带到新疆来。因为屈指计算,罗小虎现在已有二十多岁了,想他已然成人了。可是一到汝南府,先见了胞兄高茂春,又去看那罗老实夫妇。可是不想罗老实夫妇俱已亡故,并且向罗家的族人一询问,敢则罗小虎也早已失踪,十年之前就被一个要饭的花子给拐走了,那孩子现在也不知流落于何地。高朗秋不由得深深后悔,觉得自己十年多未来此地,实在是对于老友的遗孤太缺少照应了。此时他的胞兄年事已高,还做着府丞,在这里有子有孙,已然落了户。知府贺颂早已调往它处,费伯绅也随着做官去了。高朗秋于是又往各处寻找罗小虎及杨豹兄妹的下落,不想仍是渺渺毫无下落。

费时半载,才回到新疆,回来查看,木匣丝毫未动,开了锁,见两卷书安然地放在里边。女弟子的书法和秘密学习的拳剑,都进步了。由是高朗秋又把女学生的功课重新规定,每天白日习学经、史、诗词、兵书、绘画、书文,夜晚三更至四更在西花厅习武,做得是十分严密。

前几年玉娇龙是瞒着她那专爱睡觉、一睡就难以唤醒的胖子乳娘,赶到她十四岁的时候,她就对她母亲请求:“我最怕听人打呼的声音,有人在我的旁边,我绝睡不着觉。您叫奶娘快搬开吧,给我一间屋子,叫我一个人睡吧!”玉太太也是常见女儿白天净打哈欠,仿佛是睡眠不足似的,遂就允了女儿所请,叫乳娘搬了出去,并另派了个大丫鬟名叫浣春的伴同女儿居住。她们住的是内宅的两间厢房,分内外间,小姐的床是在里间,丫鬟是每晚临时支铺,可是玉娇龙总叫丫鬟把铺支到外屋,堵着门去睡。一到晚九点以后,她就不许丫鬟再进这屋,并说:“不准你同太太去说!”

丫鬟当然不敢不听话。有时她也偷偷听里间的动静,但是也没有什么事,不过常有磨墨声、展纸声和往来走步之声。她想一定是小姐要在深夜读书习字,所以才怕人搅,并没有疑到什么。不过有时里屋都没有灯光了,可是竟有窗子的微微响声,这却很奇怪,但丫鬟也不想起来去查看查看。

又过了三年,高朗秋又将出游,此时玉娇龙已然十四岁。一夜,在西花厅教毕了一套新奇的剑法之后,高朗秋就把玉娇龙叫到了书房,把书卷用灯光遮住。他坐在椅子上,玉娇龙站在面前,他就说:“由你九岁之时,我开始教你的武艺,今已五年多,你的武艺可以说是全学成了,再将我今天教授你的那套剑法练熟,你就可以作为一个女侠了。刚才我教你的那套剑法名叫‘割云碎月断昆仑’,武当剑法至此已到尽处,今世除了我之外,恐怕只有江南鹤一人会运用这套剑法。不过你学会了,切不可骄傲,会武艺不过是为防身,非为与人争较。何况江湖上不少奸徒,或有超人的膂力,或有令人难防的暗器。你一个宦门小姐,年岁又太小,既未经过大敌,又不通达世故,千万不可自以为高,便去胡作非为。否则如有错失,我也不能救你。明天我就要走了,我这里有一只木匣,其中所藏是我的家谱。我的家世不愿人知,所以你也不可以偷看,你只替我好生保存就是了。”说毕,他便写了几个封条,盖上自己的图记,便将匣子的每一个缝儿全都封严。

他偷眼看着女弟子,见娇龙只是点头答应,并不细问匣子里的东西,脸上也很纳闷,连惊异的样子也没有。高朗秋就心中暗想:到底她还是年幼,这匣中的奇书,我大概只学会了六七,教授她的不过四五,且留下几手吧!万一她将来做出什么天所难容、法所难治之事,我好制她。

当下玉娇龙把匣子拿走,高朗秋还不放心,暗暗尾随,见女弟子回到卧室里,他还隔着窗偷看。就见室中灯光隐隐,玉娇龙将立柜开开,把木匣放在里面,然后锁上了柜门,她就熄灯去睡,仿佛那匣中的东西,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只是师父既托她保管她就保管就是了。

高朗秋次日就离了且末县,越白龙堆沙漠,进阳关,到了甘肃省。他此次目的并非到河南去看他的胞兄及寻访杨家兄妹之下落,乃是闻得京城来人谈说,京城之中最近出了一位少年侠士,此人名叫李慕白,乃是江南鹤的盟侄、纪广杰的徒弟李凤杰之子,在京城打遍了四方豪俊,没遇见一个对手,声名浩大,无人不钦。高朗秋闻之技痒,想自己空得了两卷奇书,白下了十年功夫,至今未尝一试,难道将来抱着两卷书一身武艺去就木吗?我也应当找个大地方显显身手,折服个已经出了名的好汉,好一举成名,叫天下人皆晓得我高朗秋高云雁。所以这次,他就是想要直往京师去会李慕白,以便一较雄雌。

不想才走到甘肃凉州府,时天已黄昏,牵马来到了西关,正要找店投宿,忽听有人叫道:“高朗秋!”同时他的后襟就被人扯住了。他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丐妇。这丐妇说:“你还认识我吗?”说的这话是用金沙江边的土音,高朗秋越发惊异了。丐妇又说:“二十年前哑巴死后,你由我家中拿去了的那两本书,如今该还给我了?”高朗秋连忙说:“别声张,我们到别处去谈话!”于是高朗秋上马又出了关厢,丐妇随着他,走到郊外,才驻住足。高朗秋下马,在暮色渐深之下跟她谈话。

原来这丐妇即是碧眼狐狸耿六娘。当年她为学武艺,才嫁了哑侠,后来她自觉得武艺已经学成,又嫌哑巴妨碍着她,便与费伯绅同谋将哑巴害死。可是她并没有嫁费伯绅,却离了云南,跑到长江一带。本想任意横行,压倒大江一带的豪俊,可是不料她一连碰了几个钉子。因为此时李凤杰尚未归隐,江南鹤更是时出时没,不容有会武艺的人在江湖为非作歹。

于是她就又走到河北,可是河北的侠客纪广杰也不是个好惹的,她也不能立足。就到了陕甘之间,在一座拥有二百多喽啰的大盗的山上,做了十几年的押寨夫人,后来盗窟被剿了,她的男人就戮。她又独身往各处横行,为劫货图财,为给她的男人报仇,杀死了许多人命,做了许多大案。会宁县、长武县、凤翔府、泰州,各地的官差捕役,都急如星火,密如蛛网捉拿碧眼狐狸。她四处逃窜,奔波数载,才来到这凉州,化身为丐妇,打算暂避缉捕,不料就遇见了高朗秋。

如今扭住了高朗秋就不再放手,说:“好个高秀才!当年你拿去了我两本书,那时我还不知道那书有什么用。后来我才听到江湖上传说,江南鹤走遍各省,不但是为找他师兄的下落,也是为追回来那两本书。那两本书是他们的宝贝,无论什么人得了那书,就能学成跟江南鹤一样的武艺。

没想到我叫你给骗走了,找也找不着你,这二十年,我要有那两本书多好,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多人的欺负!”

高朗秋却笑着说:“幸亏当初那两卷书被我取去,否则不知你还要做出多少恶事!”

碧眼狐狸说:“我知道,这二十多年你一定学了一些,可是你又不走江湖,要那也没用。你赶快拿出来还给我便罢,不然我可就要去找江南鹤,我告诉他,当年哑巴是被你给害死的,书在你的手中。”

高朗秋微微冷笑,说:“江南鹤真要是来找我,我就怕他吗?”于是,高朗秋突下毒手,想要将碧眼狐狸制死,既是为江湖除害,且不必还她的书,也不至于妨碍自己走路。

可是不料他的毒手才下,就在这广漠的郊原上,昏黑的暮色里,交手十余合。碧眼狐狸立刻反手相敌,碧眼狐狸的拳技虽没有什么惊人的招数,可是她身手矫捷,气力浑厚,高朗秋所会的招数虽多,可是他手脚迟缓,力气也不济。他便说:“别打了!别打了!我把书还你就是了。”又自叹道:“可惜那书我迟得了十年。武艺须由幼时打下根底,我中年时才开始研习,终如读书一般,不能实用。北京我也不去了,你同我回新疆取书去吧!”

于是,他就领着碧眼狐狸回到了新疆,诡称为夫妇。玉大人和玉太太一见高老师把师娘接来了,当然很是优待。碧眼狐狸也惯会化身,来到衙门里她居然很是规矩,跟高朗秋温和说话,亲近举动,他们真像久别多年的一对老夫妻似的。玉大人分出西花厅西边的一所小跨院,里面有几间房子,房后有两株树,很为幽静,就请他们在那里居住。

当日玉娇龙自然也来拜见师父和师娘,碧眼狐狸就对玉娇龙很是注意,悄声对高朗秋说:“你这个徒弟真漂亮!我把她带走吧?”高朗秋却暗中用手打了碧眼狐狸一下,遂就叫玉娇龙把他保存的那只木匣还给他。

他看了看,所有的封条全没有动,心中就很欢喜,觉得这年纪轻轻的女弟子真是忠诚可靠。

当日晚间,高朗秋与碧眼狐狸同住在一间屋内。时已深夜,又当冬令,外面的风吹得甚紧,屋中燃着一支不大明亮的烛光。二人对面坐着,高朗秋就拆开匣子的封条来,拿开给碧眼狐狸去看。这书上面虽然尽是画的图式,文字极少,可是碧眼狐狸仍然是看不明白。高朗秋就为她讲解,然后,又把木匣紧紧锁上,她就带着碧眼狐狸出了屋。

一出这小院就是西花厅,此时已过了三更,天色昏黑,星斗都少,一个人也没有,院中又颇为宽敞,于是高朗秋就悄声跟碧眼狐狸说话,并告诉她第一招数是如何,第二招数是怎样。同时他心中却寻思着,若把自己从书中所心得的武艺尽皆告诉了她,将来这贼婆就越发地难制了!碧眼狐狸也认真地学习,她假想着对方就是敌人,她应当怎样的手段取胜。

二人正在这里研习,忽然风吹来一股浓烟,高朗秋不禁咳嗽了一声,赶紧拦住碧眼狐狸,悄声说:“停住!看看是哪里来的烟?”

这烟越来越浓,分明是一团团的红色的火焰从他们住的那小院中散出。高朗秋大惊,赶紧跑回小院里,只见屋中已然火光熊熊,不知为什么会失起火来。他冒着浓烟冲进了屋内,取脸盆中的水便去扑火,但水太少,火太猛,这一扑,火反倒高了。

此时碧眼狐狸已在外面惊叫:“着了火啦!”打更的人发觉了浓烟,也乱敲起梆锣。立时衙中的人齐都惊起,营卒也齐都赶来了,大家一齐抱着水桶来救火。半时火倒是熄灭了,浓烟还滚滚地直往外冲,高朗秋因为在屋中为烟所迷,若不是被人拉出,他早已葬身在火里。

乱了一阵,天就亮了。于是查点损失,屋子倒没有烧倒,可是门窗全已烧焦,变成了木炭。屋中的器具、被褥以及一切,全已化为灰烬。高朗秋的一只手也被烧坏,可是他抢出一个木片来,木片上还有盖着图章的半截封条,高朗秋望着这堆灰烬,不住顿脚叹息,几乎要哭出来。旁边的人倒都笑着说:“所幸没烧伤了人,还算有神佛保佑。这一定是因为高师娘来啦,老两口子太高兴了,才没有留神,大概是灯倒了引着了被褥,才烧起来的。”高朗秋心里有苦,却说不出来。

玉大人倒没有介意这事,并想着高朗秋的数年积蓄,这一下全都烧完了,倒很可怜他,所以暂时腾出别的屋子来,叫他们夫妇居住。并把这失火的屋子又饬人修理查看,并为他们重置了器具,仍然请他们在这里住。高朗秋就终日叹息,碧眼狐狸暗中说:“书已燃烧成灰了。你叹息会子就有用吗?二十年来,那两本书你还没背熟吗?好啦!你就拿嘴拿手来教给我吧!”

高朗秋却叹息着说:“那么厚,那么深奥,而且又净是图,没什么文字的书,我哪能全都背记得清楚?只好就我所能记住的告诉你吧!”又说:“这也好,那书所载尽是拳家精密的手段,倘若被个心地不良的人得了去学会,将来不知为世间添多少罪恶!烧毁了倒也干净。只是我收过徒弟,我还没把书中的精奥全教给她!”

碧眼狐狸就问:“你那徒弟是在什么地方了?”

高朗秋就秘密地告诉了她,说:“你千万不要去告诉别人,这里小姐玉娇龙就是我的徒弟。我不但传授她书史,还暗中传授她武艺。她已从我学了五年,但我不愿再往下深教她了。”

碧眼狐狸问说:“你为什么又不愿深教她了?”

高朗秋说:“起先我想叫她成为一个侠女,但后来我见她富贵之气太重。我又想,将来她年岁长大,一定是要嫁官宦之家。倘若她有一身奇技,再做个贪官恶绅的夫人,使真正的行侠仗义之士尽不能施展手段,那人间不平之事可就更多了!”

碧眼狐狸因他这话,便又想到将来把这里的小姐拢在自己的手里,携她离开此地去行走江湖,以作自己的一个臂膀,并向那些逼得自己逃窜无路的对头去复仇。碧眼狐狸存下深心在这里装作规规矩矩,与夫人小姐都处得很好,可是她暗中却时时逼着高朗秋,叫他讲诉武艺的招数,她尤其需要学那些毒辣的招数。

高朗秋被她所制,感到无法应付,只好就编造出许多话来,说她在外面所犯的那些案件,现在十分严紧,衙中已接到了许多府县的公文,并且多名名捕已来到了新疆。碧眼狐狸听了这话,才有所畏惧。高朗秋又时时劝她,应当改悔前非,做个安分的人。她也觉得这样住着比在江湖上奔走舒服得多,所以她也就安心了。她天天做针黹、洗衣裳,颇为勤俭。有时她也随着玉太太和小姐到庙里去烧香拜佛,居然许多人都说这位高师娘很好,很是一位很贤慧的妇人。

一瞬又是二年,在这二年之内,小姐玉娇龙已然不学武艺了,即书史绘画她也能够自己研习了,不再费老师教导了。高朗秋在这里只是每天陪着玉大人摆一盘围棋,如同是个清客一般。高师娘却变成了半个仆妇,小姐的针线活计都由她做。她虽不敢跟小姐露出她的本相,可是有时在暗中试问小姐,说:“你的武艺学得怎么样了?”

小姐却低声回答说:“全都忘了!本来我就不愿意怎么学,早先是老师叫我学,后来我不欢喜学了,他也不高兴教了。”

这年玉娇龙已然十六岁,出落得雍容美丽,真如天仙一般。春间,她父亲入京召见,恰巧她的母舅瑞将军放了哈萨克营的领队大臣,到了伊犁,派人来接她母女到伊犁见面,于是订期启程。碧眼狐狸高师娘也要随着到伊犁去走走,高朗秋不放心,也准备随行。到动身的那一天,一共是十六辆车、五十匹马、八位差官、四十名营兵。马上车上不仅带着行李,还带着干粮和许多大酒篓,酒篓里都是清水。因为由此往西须走二百多里地的沙漠,两三日能见不着一滴水,若不事先预备,就人马就全都要渴死的。这次往伊犁的,除了玉太太、玉娇龙小姐和带着的仆妇丫鬟们,及高朗秋、碧眼狐狸之外,尚有衙中两个小官员的眷属,都是先随同到伊犁,然后转道往陇西归宁的。

大队的车马离了且末城直往西去,在且末城的附近,还有许多索伦营的旗人,耕种着广袤无边的田地。田间除了麦子就是葡萄,这里的葡萄不用搭架,就由着它在地下蔓生羽状的绿叶爬了遍山遍野。三月下旬的天气,吹着温暖的风,天空碧蓝,飘着一朵一朵的白云。

车马前进行了一日,找了个类似市镇的地方住下。次日,领路的两个营兵就仰面看了天气,看了半天,就摇头说:“天气可不大好!走在戈壁要是起了风,那可就坏了!”于是有差官前去禀报玉太太。

此时玉太太已经上了车,她倒是拿不定准主意,就说:“你们看看要能走,就走;不能走,就不要走!”

这时旁边的小姐却派仆妇发下话来,说:“小姐说了,这么好的天气,天上连块云彩都没有,为什么不往下走呢?在这里停住了,算是怎么回事儿?”

于是差人赶紧传令说:“动身!走!明天晚上一定要赶到克里雅城!”

当下谕令一发,车声辚辚,马蹄声嘚嘚,尘土荡起,车马如一字长蛇,顺着大道西进。营兵里却有人叹着气说:“走进戈壁遇见风还不要紧,要遇见半天云,那才叫糟呢!”当下赶车的和骑马的,就全都谈了半天云,都有点儿谈虎色变的样子。

高朗秋也在车中向碧眼狐狸秘密谈说:“半天云是近来新疆出现的巨盗,手下有三百多名喽啰,都是马上健儿,时常在沙漠中出现,我们可要仔细些!”碧眼狐狸说:“我没带着兵器,可怎么好?”高朗秋说:“带着兵器也是无用,他们三百多人若是一齐来,咱们纵有江南鹤那样的武艺,也是无用!”碧眼狐狸便狠狠拧着高朗秋的腿,说:“我们以后不许再提江南鹤!”高朗秋晓得碧眼狐狸最怕江南鹤,就是因为江南鹤的师兄曾死在她的手中。而高朗秋由江南鹤却联想到了那两卷被火所焚的奇书,又不禁叹息。

这时玉娇龙小姐的车上是有个仆妇,她前面的车上是坐着三个丫鬟,那跨车辕的丫鬟叫绣香,她扭转头来,指着送处一片碧绿的原野,那里有整千整万的牛羊,并有些圆形的房屋似的,大声说:“小姐您快看!那是蒙古包!”仆妇史妈便拉着她身后穿着绿文衣服的小姐,说:“小姐,您快扒着车窗儿看看吧!真有意思,跟画的一样!”玉娇龙却摇头说:“那有什么意思!”她挪挪身子,用一块白罗巾擦擦辫发上的尘土,腿下却觉得有个东西。这原是她父亲的一口宝剑,名叫“断月”,虽然不能斩金断玉,可也比一般的刀剑锋利得多,如今她是背着她的母亲拿上车来的。

车马紧紧地向前行走,地下的草渐渐稀少了,四周的青绿色也渐渐消逝,土地越来越发黑,车马的响声越来越大,原来已走入了沙漠地带。越走地越荒僻,地下的沙砾也越黑越粗。起先还能遇见几队骑着骆驼的蒙古人,渐渐什么也遇不见了,广漠千里之内,简直是连一根草也没有了。

到了此处,令人胆寒,令人灰心绝望,同时马也仿佛懒得走,差官、营兵、车夫们没有一个人再敢高声谈说,只是严肃地走着。

高朗秋探头向车外看了看,只觉太阳焦黄,四周的天气都发昏,他就摇了摇头,说:“怕是要起风!本来领路的人一定知道气象,这么多人走路,怎可以听小姐一人的话呢!”正在自言自语地,就见车已转了方向,似乎是往北去了。由那两个领路的营兵骑马在前,后面的车马紧紧赶随,轮盘紧响,马蹄急骤,如暴雨忽至,如长河下流,一阵严肃恐惧的声音,连续不断。

大约又走了十多里地,车马便来到了一片低地之内,这里四面都有沙土岗子,较为避风,于是十六辆车都圈围起来,如同一座小城堡。差官、营兵连车夫全说:“不能再往下走了,眼看暴风就起来啦!”

此时玉娇龙小姐忽然由车中出来,她看了看天色,见天色就跟地是一个颜色,车夫卸车,营兵喂马,烧水的、吃干粮的。虽然玉娇龙从怀中取出那只带打时刻的金表,见才指到了十一点二十分,还没到正午;可是这些人都决不往下走了,有的就躺在沙子上预备要在此过夜的样子。绣香从那辆车上送过来一小盖碗红茶、一盘鸡蛋糕,玉娇龙才坐在车上吃了一点儿。这时忽然风起了,车夫赶紧请小姐进车里去坐,他把帘扣好,他就钻到车底下躲藏去了。

这时风渐渐吹起,呼呼呼越吹越猛,车棚上就像下雨似的,刷刷地乱响,这风卷起来无数的沙石,振起来雄威,如同天崩地裂,如同海倒山移,四下黑沉沉,比深夜还黑。这时一切的人都蜷伏住了,连动也不敢动,只有马还在狂暴的风沙中微弱地嘶叫。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风力渐渐地弱了,人这才慢慢地转转身,天地也略略地睁开了点眼。可是忽然间又听有许多人惊叫:“强盗来了!半天云!”当时一阵马蹄之声由远而近,像是狂风二次又起。

高朗秋赶紧随手抽剑,跳下车去,只觉风沙还迷眼,他便回头嘱咐碧眼狐狸说:“你且不要下车!”

此时一片马群,蹄声随着风滚来,只听“啊!啊!杀!杀!”一阵乱喊,杂以惨呼。高朗秋抡剑要去杀贼,可是他的两只眼睛已被沙子迷住了,睁不开,前胸又被马蹄重重地踢了一下。他就翻身倒在地下,一匹马从他的身上跳过去了。他赶紧钻到了车下。

杀声和惨叫之声已震破了他的耳朵,风吹的沙子,已把他的两条腿都埋住了。他心里微微有点感觉,暗道:真是老了!两卷奇书白落在我的手内,我也枉下了二十多年的功夫!……此时蹄声渐逝,杀声渐停,可是风却仍然未止,风沙里且有悲惨的呻吟之声。高朗秋被沙子压着,也起不来。

又过了许多时,风力才完全停止,才有人把高朗秋救了起来。高朗秋蓝色的袷袍,苍白胡须,全都沾满了沙土。他喘吁吁的,被搀扶到车上。只见碧眼狐狸卧在车中,也跟死去过一回是一样。这时,忽又听差官、营兵都惊呼:“小姐失踪了!……被强盗抢去了!”

高朗秋惊讶得赶紧强打着精神又钻出车来,往外去看,只见众人正从沙土里刨人,刨出来许多具缺胳膊缺腿的尸身,并有受伤的马和呻吟垂死的人。可是由差官一点人数,原来营兵只死了两人,伤了四个,强盗可倒死了十三人,伤了八九个。

高朗秋不由越发惊讶,这时忽听小姐车上的老妈子哭着说:“我也不知道小姐是怎么丢的,小姐还有一口宝剑在车上呢,也没有了!……刚才,我也吓昏过去了,也没觉出是什么强盗把小姐抢走的!……”玉太太和丫鬟们也都在车上痛哭,几个差人疾忙率领营兵骑上马分头去找小姐的踪影。

这时高朗秋呆呆地发怔,前后一想,他心中就完全明白了,由前次房中失火焚书,直到如今玉娇龙的失踪。……他先是不禁得意地一笑,但转又长叹了口气,颓然倒在车上,向碧眼狐狸悄声说:“不要等到伊犁,你就快走吧!否则你必有杀身之祸,因为我当初做错了事,我为人间养大了一条毒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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