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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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乔逢雪注意到她的不对,立即出声询问。
商挽琴眼珠猛地一颤,想要说什么,可后脑一阵渐渐加剧的疼痛,那是蛊虫感应到了她的思绪,从而发出了威胁。
她唇角[chou]搐一下,只能咽下将说的话。
“没什么。”
她缓缓摇头,重新镇定下来,但心中多了一些念头。接着,往外看了一眼,忽然拉着他站起来,说:“一直坐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表兄,我想看星星,我们去楼上看星星吧?你快将貂裘穿上。”
他一愕:“你风寒才好……”
但他最终答应了。最近,他越来越拗不过她了。
她将他拉了出去。
在弟子们诧异的目光下,她拉着他一路噔噔噔地上楼。他对他们摇头,示意不必跟来。
院子里张灯结彩,地上的织毯被光照得红艳艳的,喜庆到了极致,莫名又显出一丝凄艳。或者这凄艳来自于隐隐约约的歌声?不错,那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回离得更近些,也更连贯一些。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弟子们都听见了,悚然一惊,立即仰头:“门主!”
他摆手,又看向身边人,只说:“小心。”
她点头:“好。看来我们成功了。”
“或许新人得离旁人远一些。不过,能成便好。”他猜测一句,神情彻底沉静下来。方才他还是个柔弱清俊的青年,面上还带着一丝红晕,现在却如山岳伫立,气势沉沉。
商挽琴凝望着他的侧脸,深吸一[kou]气。她抬起头,看向星空。
今夜星空格外好,深深浅浅的星子都闪烁着。可惜她只认得出有限的、最有名的几颗星星,比如七曜。她曾有一个朋友,两人约好会一起看更多的星空、认识更多的星星,但约定这种事物,常常诞生就为了失约。
“表兄,你会认星星吗?”她听着那缥缈的歌声,抬手指着某一颗星子,问,“像那一颗,那一颗是什么?”
“哪一颗?”
“那颗很亮的,特别亮。”
“那就是岁星。”他说。
“岁星纪年的那个?岁在癸丑的岁?”她问。
“正是。”他一边回答,一边握着软玉剑的剑柄。那柄著名的银刃藏在他袖中,如今只露一线锋芒。那锋芒映了红灯笼的光,也变得微红,像一抹霞云,也像一分薄醉。
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星空,指向另一颗星星:“那,那一颗……”
“音音。”他略带无奈地打断,声音沉稳,“事了过后,我再带你认星星,好么?”
她转过头,看见他专注的侧脸。灯笼照着他面[se]微红,但那目光已然重归清寒,俨然全神贯注,要等那恶鬼来袭。她慢慢放下手,微笑道:“好。”
“芝麻糖,上来!”她扭头喊。
青庐上的鸟儿抬起头,直直飞了上来,像一道小小的飓风。它叽喳几声,
想像以往一样落在商挽琴头顶,但后者笑了一声,指着栏杆说:“你停这儿,我这发型梳了很久,不能给你当窝用了。”
肥啾有点委屈,但还是接受了。它落在栏杆上蹦跶几下,面朝庭院,严肃地等着恶鬼的到来。
再无话,只那歌声越发清晰。
不见恶鬼的影子,但庭院里起了一点薄薄的雾,令气氛越发凝重。弟子们全神戒备,刀兵在空气中亮着,结了些许露水。
夜风吹来,冷冷地落在皮肤上。今夜确实冷,却也因此衬得身上裘衣更暖。商挽琴将手放在唇边,呵出一[kou]白气,让指尖温暖起来,不至于僵硬而发生动作的偏差。
风反复地刮着,那歌声也反复地刮着。但等了许久,歌声也还是歌声,恶鬼并未出现。
“对了。”
一片寂静中,商挽琴突然开[kou]。这声音不大,但砸在寂静幽冷的院子里,却像一粒过于响亮的石子,惊得人们都略略一颤。
她犹自不觉,还轻快道:“今天宫里来人的时候,棠华的人给我送了点消息,我还没来得及和表兄讲。”
“上次之后,她也派人去拜访了各个受害人。她名头比我们好用,又问出了一些事。”
“其中一件是,有几户人家告诉她,新人失踪后的几年里,附近都新长出了连枝的树木。”
“连理枝?”他问,语气并没有很惊讶,“大约‘失踪’的受害人遗骨就在树下。”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既然不能让有情人天长地久,不如一开始就别牵红线。这样哀怨的歌声,本身就暗示了受害人的结局。
商挽琴睨他一眼:“你果然查到了,却不和我讲,你看,被我诈出来了吧。”
“音音。”他略有无奈,觉得她今夜有些过分不安定,不像要专心驱鬼的人。但见她眉目明艳[jing]致,全然是一名动人的新娘,却得站在这儿严阵以待,他心中又觉亏欠,便只能这么软着声音喊她一句。
他解释一句:“我只是觉得,受害人的下场并不重要。”被恶鬼盯上的猎物,绝不可能只是失踪这么简单。
她笑,不说话,只回过头,伸手在芝麻糖冠羽上抚摸。小鸟动了动,回头看她一眼,似乎有一点不舒服,但终究没反抗。
商挽琴一下下地摸着它。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但仍只有歌声。唯一的动静是院子里突然刮猛了一阵风,吹得什么东西“哗啦”几声,吓得戒备的弟子一阵响动。
连乔逢雪都蹙了眉。
“奇怪,鬼气分明出现,但似近还远,难道还有什么规则没找到?”他喃喃道,“新婚之夜,新人青梅竹马,曾去蔷薇院求姻缘,一方曾与他人有情——果然是这点蒙不过去吧?”
他看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遗憾,却也带着种松了[kou]气的感觉。
她提了提嘴角,目光却垂了下去。
“是啊,难道还有什么规则?”
她右手按住心[kou]。
就在这时
,狂风大作!
凭空而来的一股狂风,席卷一楼,一瞬间便吹灭了一整排灯笼。彻骨的冰寒弥漫开,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鸣叫。
——戒备!
——听令!
——结阵!
楼下的弟子们呼喊起来,所有的紧绷都在瞬间释放。他们结下大阵,将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确保恶鬼无法逃出。
乔逢雪一手将身边人搂入怀中,一手[chou]出软玉剑。银光柔韧绵长,结下密密剑网;剑网之中,那半透明的影子左扑右闪,仍在发出尖啸。
芝麻糖也飞了起来,围着那影子灵活飞翔,驱赶着它进入剑网,又不让它逃离。它还不时侧头“啾啾”几声,像在提醒什么。
——东君不与花为主……
那歌声飘飘渺渺地浮着。
乔逢雪右手执剑,左手划出一道法决。兰[cao]法印在半空点亮,修长[cao]叶飘摇一瞬,顷刻便摇出漫漫风雪,令整个一楼化为冰天雪地。
起手便是风雪如寂。他没有丝毫留力,眼神沉沉如渊,唯一的一点亮光死死凝在那影子身上,宛如要将它吞噬下去。
影子挣扎着,很快不动了。它的轮廓隐约是一团而不规则的软球,看不见眼睛,却能传递出强烈的“凝视感”。
——它一动不动,凝视着面前的新人。
乔逢雪和它对视着。
风中出现了隐约的哭腔,然而,歌声还是轻盈又凄凉地旋转着、飘洒着,仿佛无处不在,却又无法定位。
软玉剑的剑网缓缓收紧。哭声变得扭曲,而歌声不变;恶鬼依旧不动,仍凝视着他们。
兰[cao]摇动,雪花飞舞。片片雪花围绕恶鬼,贴在它身上,一点点勾勒出它的轮廓,最后,它成了一只庞大怪异的雪球,把一楼堵得严严实实。
剑网猛地收紧,将雪球切割成无数碎块,但那些碎块蠕动几下,又重新复原。
再次尝试,再次复原。
就这样,两个人对着一只雪球,雪球前行不了,但也稳稳落在原地,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奇怪。”乔逢雪自言自语。
“表兄?”她在怀里抬头,似乎有些担忧。
“没事。”他立即安慰,但眉头仍蹙着,既是跟她解释,也是在自己思考,“这恶鬼的三条规则都指向‘现身’,也就是说,它一旦现身,就能直接杀死。但现在……”
之前调查受阻时,他曾私下写信回金陵,询问罗先生对“恨鸳鸯”的看法。罗先生博闻广识,在沙漠中曾发挥很大作用,分析出了恶鬼的规则,还说可以按恶鬼类型来分析规则。罗先生给他回信,就说“恨鸳鸯”的规则应该属于“现身”类,通常有三到四条规则,一旦满足它就会现身并捕猎,否则就很难找到它。
而相应地,这类恶鬼一旦现身,就没有规则能保护它们,如果实力足够,就能硬碰硬消灭它们。
和罗先生的书信往来,他没有告诉表妹。出于某种说不出[kou]的
自尊心,他希望能维持她眼中那个强大近乎完美的表兄的形象。
罗先生的结论应该没错,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他又尝试了几次,但雪球还是会复原。他考虑片刻,隐秘地瞥了一眼怀中人,目光沉沉暗下。
看来只能……
他脚边的暗影[bo]动起来,变得更加幽暗;这些幽暗的部分延伸开,悄无声息地融入夜[se]。而夜[se],它在这一头笼罩着他们,也在对面笼罩着恶鬼。当幽暗与夜[se]相连,也就将他与恶鬼相连。
青年的眼眸变得幽暗难明。
也就在这一刹那,商挽琴动了。
“啾啾——!”
芝麻糖忽然爆出鸣叫,不停地扑着翅膀。那张圆圆的鸟脸上,出现了某种急切的神情。乔逢雪注意到了它的反常,电光火石间,他瞥了它一眼,但他不是它的主人,不明白它的意思。
他盯着那恶鬼,耳边是鸟类的聒噪。有什么不对?他感觉到了,一时却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但感觉是不会出错的。
锵啷——刀出鞘的声音。
利刃刺入血[rou],冰冷的触感先于剧痛而来。
血腥味倏然浓郁。
“——啾!!!”
食鬼鸟爆发出凄厉的鸣叫,就仿佛它一直想要阻止什么事,却终究没能成功阻止,便发出了这样不甘而悲伤的叫声。
时间,忽然凝固了。
四周原本蠢蠢[yu]动的幽暗,也在这一刻凝固。甚至于,它们在不断收缩、流动,它们往他体内涌来,又顺着胸前那一抹冰冷流走。
乔逢雪的眼睛缓缓睁大。
胸[kou]的剧痛清晰而剧烈,耳边的尖叫也明明白白、不可忽视。可即便如此,他也仍旧不能相信这些感觉——他无法相信自己所感知到的东西。
怎么会……怎么可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能缓缓低头。
光很黯淡,血腥味却浓烈;一截沉沉的刀尖穿透他的胸膛,温热[chao]湿的[ye]体浸湿了他的衣服。他能听见身后“滴滴答答”的声音——血[ye]低落的声音。
刀的主人正看着他。
她抬起头,看着他。
她的眉眼曾经是明艳快活的,像装满了世界上所有的[ri]出、[chun]光、风和花香,可现在它们融化在夜[se]中,只有死水般的冰冷。
她目光冰冷。
“乔……”
她刚开[kou],却因为呼吸太急而中止。她盯着他,不住喘气,但最后,当她终于发出声音时,她笑起来。
她嘴角提起,对他笑,说:“抱歉啊,之前说的规则不太正确,现在纠正一下。”
“‘恨鸳鸯’的第一条规则,青梅竹马。”
“第一条规则,蔷薇院。”
“第三条规则是……在新婚之夜当夜,亲眼看见对方的背叛。”
宛如回应她的话语,他的血[ye]漂浮起来,向着剑网中的影子飞去。就像给画布着[se]一般,雪球
渐渐变得鲜红;很快,风雪开始消融、消失,恶鬼再次显现出来。
在鲜血的勾勒下,刚才半透明的、轮廓模糊的怪物,变成了一道鲜红的人影。它静静站立,宛如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披散长发,面容模糊。
女鬼张开[kou],用无比清晰的声音唱出: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何似休生连理枝……
那些曾在他体内沸腾的幽暗的力量,在歌声中不断流失。它们像被什么强大的旋涡吸引,顺着乌金刀流出,汇聚到她身上,并且如石沉大海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片刻后,在她身后,那些力量又重新出现。它们变成了一种略带透明的雪白[se],宛如流动的冰山,驯顺地舞动、延伸,裹住了那只女鬼。
歌声停止。女鬼挣扎了一下,发出哀嚎,开始融化。但它并未消失,而是再次发生改变,这一回,它慢慢变得像一个男人。
乔逢雪看见了这些变化,但他无力干涉。
他的面[se]不断变得苍白,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不得不抬手扶着旁边的柱子,才勉强站住。
他的目光寸寸巡过这一切,最后再次回到她身上。她仍站在他面前,离他很近,手里握着刀,脸上带着笑,一双眼睛却冰冷无情。
“背……叛……?”他的声音中带着丝丝气音,艰难地吐出这个词。
她没说话,垂下眼。她一手握着刀,另一手在他怀里翻找什么,并且很快找到。她抬起手,指间展示着三块骨牌。它们被串成一串,在她手里风铃似地响了响。
“归我喽。多谢保管。”她甜甜地说,“所以,抱歉啦表兄……不,乔门主。可没办法,不这样做的话,怎么能引出‘恨鸳鸯’,又怎么拿到骨牌呢?”
没错,第三条规则根本不是什么婚前与他人有情。她和李棠华在宫中反复确认出来的规则,是当夜发现对方的背叛。郭家的两次新婚夜,都是女方满怀期待地嫁进来,却在当夜偶然发现情郎曾经偷情的证据。其余种种,也都如此。
他盯着她,死死盯着她。那双本该清寒明亮如星星的眼睛,现在布满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哪怕他在咳嗽,哪怕他唇边不断溢出血沫,哪怕他呼吸时都发出丝丝气音,仿佛一只破旧的风箱,他也还是那么死死地盯着她。
“为什么?”他问。
“为什么?为什么是这种规则,要问‘恨鸳鸯’咯。”
她笑眯眯:“恶鬼规则和成鬼原因有关嘛,谁知道呢,可能‘恨鸳鸯’生前就是这种经历,所以,一瞬间的惊愕、愤怒,曾经的爱意瞬间转化为滔滔的怨恨——吸引‘恨鸳鸯’的,其实就是这种……”
“我是问——”
她没说完,因为他猛地打断了她。
他身体本已无力,一瞬间却猛然抬手攥住了刀刃。利刃深深刺入他手掌,而他竟然没有推开那刀,反而拉着刀刃重重再向自己刺来。
“——
你为什么这么做?”
滴答滴答——
血[ye]重新快速低落。
她面上一瞬愕然。
他将她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唇角[chou]搐几下,竟露出一点笑容。他面[se]惨白、唇边有血,目光沉沉,却用异常柔和的声音,笑着说:“音音……我信你有苦衷。”
“告诉我……告诉表兄……好不好?”
与这柔和的语气形成对比,是他握刀的手越来越用力。伤[kou]已然见骨,他却宛若不觉,还是温柔地笑着。
商挽琴的手略抖了一下。
“没有为什么。”
她用力[chou]回刀,没有丝毫留情。他闷哼一声,痛苦地滑坐在地,却仍执意抬头,盯着她的眼睛。
“音音……”
他抬起血[rou]模糊的手,想要抓住她,目光异常执著。
她没有避开这目光,还笑,但牙齿用力咬住软[rou],眼睛也要小心地眨,不然会露出马脚。后脑的疼痛时重时轻,她也得用力撑住,才能做下去。
“这就是为什么。”她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骨牌,又转身走向“恨鸳鸯”。那恶鬼已经变成了一个男人的模样,倒在地上,胸前一个黑[se]的空洞。男人脸上戴了一张金[se]的面具。她弯下腰,揭开那张面具,然后又盖回去,伸手在那空洞里掏了掏,掏出一张骨牌。
骨牌取出后,男人的身影渐渐模糊,直到消失,宛如一抹消散的魂魄。
她将第四张骨牌也串在绳子上,扭头叫:“芝麻糖。”
食鬼鸟缩在一旁,紧紧团成一团,从头到尾都在发抖。现在被点了名,它更是重重一抖,更低地将头埋下去。
“芝麻糖!”商挽琴严厉起来,“你是想看乔门主死,还是和他一起死?”
食鬼鸟再抖,到底抬起头。它眼里噙着泪,扑着翅膀飞来,悬停半空,怯怯地看着她。
商挽琴将四张骨牌往前一伸,说:“合拢它们,我知道你行。快点。”
芝麻糖无法拒绝,只能照做。银亮的光芒流淌而出,笼罩在骨牌上;它们渐渐合为一体。商挽琴身上那些雪白的力量延伸出去,也在骨牌上绕了绕。
此时,楼下的弟子们终于发觉不对,大声发出询问,又呼喝着要奔上楼。
商挽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从怀中取出一沓纸。每张纸上都涂着墨迹,但这些线条都歪歪扭扭,不成个形状。这就是她最近在屋子里画的“练习的法阵”。
她抖了抖那一沓纸,对着它们吹出一[kou]气。纸张接连飞出,在半空相连,那些看似胡乱涂抹的线条,却正好相连,组合成了一个巨大的图案。
灯光映亮图案的一角,紧接着,“唰”一声,图案燃烧起来。纸张化为点点飞屑,剩下半空中一朵火焰烧成的芙蓉,愈发怒放。
接着,火焰的芙蓉花爆裂开来,化为无数朵小小的花;它们往下坠落,落在弟子们的头顶,将他们瞬间击倒在地。一瞬间,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她居高而望,确认无一清醒后才收回目光。她背对着乔逢雪,将骨牌揣进怀里。
“乔门主,骨牌我拿了,你体内的鬼气我也接收了。()”她说,至于你的命,就自求多福吧。()”
“……我不信。”
他跪倒在地,勉力支撑着。地上一滩血,略略映着他的脸;血糊糊的。
他喘着气,盯着那道背影,嘶声道:“你转过来……看我一眼。”
她没动。
他扯了扯嘴角:“音音……过来……”
她还是没动。
他面上笑容渐盛,眼里有某种疯狂的意味弥漫开来;他曾是一只布满冰裂纹的纯白瓷器,而今真的裂开,从中溢出的却是无穷无尽的幽暗与疯狂。
“你说你为了什么……骨牌……鬼气?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体内……不,不重要。”
他边咳边笑,目光错也不错,死死盯着她。血[ye]和他绛红的婚服混在一起,好似整件衣服都由血[ye]凝成,而他神情中有无尽的痴狂,令他竟比恶鬼更像恶鬼。
“好……你现在过来,一刀杀了我,我就信你。”他不停喘气也不停笑,手撑在血泊之中,苍白的骨节浸满鲜血,“你已经拿到你想要的了……还留着我做什么?过来,杀了我。”
那道身影一动不动,却也像轻轻抖了抖。
“乔门主,你或许已经疯了。”她用一种很冷静也很礼貌的声音说。
“不重要。”他笑,满面柔情,“今[ri]你若不杀我,我就信你有苦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会来找你。”
“音音,还记得吗?我答应过你……”他身体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缓缓滑到在地,声音也渐渐低落。唯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却丝毫不灭。
“……当你坠下时,我一定会接住你。”
他再也没有发出一声。
不知为何,远方天空忽然炸开烟火。硕大的烟花绽放开来,光芒流丽如水,倾泻星夜之中,比星子更加瑰丽。一朵又一朵烟火,开满了这个铁锈味浓郁的夜晚。那是皇城的方向。
商挽琴偏头看了一眼,然后笑了一声。
她开[kou]了,发出一种轻飘飘的声音,缥缈得正如此前恶鬼的歌声。
“乔门主不必骗我,我知道你醒着。我不会过来的。”她声音顿了顿,咽下那一丝哑意,“我们兰因会,可不是什么没脑子的蠢货。”
地面上,乔逢雪双目倏然睁开。他眼神如凝,紧接着掀起滔天[bo]澜;恨意滔滔,怨气森森,这一瞬之间,他身边又有幽暗重聚。然而,商挽琴并未注意到这微弱的一丝动静。
她只轻笑道:“你的力量已经归我,杀不杀你,意义不大。你要是活着,外人知道你识人不清、将兰因会认作亲表妹,只会笑你脸面扫地,玉壶[chun]的名声就大打折扣咯——我高兴死啦。”
“乔门主,你可千万小心,别随随便便就被人骗了。说不定我那小姨也是要害你呢?说不定镜花也
() 有问题?什么十几一十年的老人,说不定都是我们的人哦。”
“可是,无人敢信、无人能用的玉壶[chun],又有何惧?”
她大笑而去。
走廊里,一只不知所措的小鸟左右看看,踉跄迈开步伐,想要跟着主人而去。可下一刻,一阵白雾弥漫,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小鸟呆呆望了片刻,终于明白自己被抛弃,一直忍着的眼泪倏然落下。
“啾……啾……”
它哀哀鸣叫着,又扑到乔逢雪身边,身上光华连闪,想要努力让他好受一些。却没注意,一些幽暗鬼气凝聚而来,没入它的体内,不知不觉,它头顶那根深蓝的羽毛完全长成,还冒出了第三根羽芽。
乔逢雪一直睁着眼,一眨不眨,睫毛连动都没动。他眼中光点也凝聚,许久未曾变换。那样一双眼睛,和死不瞑目的人一模一样。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闭上眼,唇角慢慢弯起。
“芝麻糖,”他哑声叫道,手指动了动,“她知道的事情……毕竟有限。所以……”
他吃力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血污完全毁了他的婚服,他的头发也散乱下来,一绺绺地还带着血痂。他胸前那森森的伤[kou],已经完全凝固,手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痕,也已经愈合不少。
他望着上方的黑暗,微笑不改,仍旧满是柔情。
“我们得去找她。”
*
不久之前,烟花尚未绽放之际。
大殿里灯火通明。地暖烧得正好,暖如阳[chun],不冷也不热。
那两个人还坐在殿里,上首的帘子也仍旧垂着。
忽然,帘后传来几声惊呼。
“陛下!”
“快找御医……!”
李棠华倏然站起,李凭风也放下手中酒杯。这位镇鬼王露出错愕之[se],紧接着也站起身,满面狐疑地看向帘后。
很快,帘子被掀起,一名满面皱纹的公公露出脸来,一副急切模样,喊道:“太女殿下,陛下召见!”
李棠华满面凝重,快步上前。
李凭风眼睛一眯。分明没叫他,但他迈开脚步,堂而皇之地跟了上去。那名公公看他一眼,很快垂首,带着隐秘怒意。
帘后的空气[chao]热,带着挥之不去的药味,和一股怎么都掩盖不去的老人的味道。龙床帐幔垂下,只掀起一小角,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臂。那截手臂抬了抬,做了个招手的动作。
“太女……来。”皇帝虚弱的声音传来。
李棠华已然是忍着眼泪,踉跄跑过去。而李凭风立在原地,皱眉看着这一幕。他鼻翼翕动,目光深沉,警惕着这里可能会有的杀机。
但什么都没有。
龙床上的皇帝,只是虚弱又温和地和太女说着话,最后,他不顾旁人惊呼,硬撑着坐了起来,一边喘着气,一边握住太女的手。
“棠华,我儿,”他改了称呼,语气奇异起来,“你做得很好。”
只有这一句。
但就是这一句,令李凭风神[se]一厉!
这位身经百战的镇鬼王,忽然往后退去。他大袖飘动,长发也无风自动,周身杀气如刀。
“羽林军——!”他厉声喝道。
这声音传出去很远,也切切实实在皇城中引发[sao]动。不止皇城,身后大殿也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脚步声。
“陛下深夜宣召,是为……”
“听说‘恨鸳鸯’解决了……”
“可是太女殿下成功?好极好极,天佑大周……”
这样一个深夜,竟是百官觐见?
李凭风倏然想到什么,神[se]一僵,想要收回力量。然而他做不到。
他惊愕地发现,体内原本顺畅的鬼气变得……不,它们没有被禁锢,甚至变得更活跃了——太活跃了!他这个主人甚至控制不了鬼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力量爆发而出!
他面上暴起青黑的纹路,整个表情狰狞又艳丽,宛如地狱中开出的花。
也就在这一瞬间,皇城中龙吟响起。当鬼气在皇城的核心爆发,沉睡多年的大阵终于苏醒。伴着龙吟,也伴着金光,阵法大亮!
倏然一阵惊呼,原来是地面起了道道纹路,仿佛有看不见的生物在地下蹿行,刹那间便行至李凭风身边,再昂首而出,化为九条金龙,咆哮着便要将他束缚。
李凭风怒喝一声,森森鬼气再也不加掩饰,径自流淌而出。鬼气包裹了他的身躯,形成一张黑底红文的面具,牢牢扣在他脸上。他与九龙缠斗着,不断往上飞去,竟直直撞破了大殿的屋顶。
而这一幕,从头到尾都被大殿中的百官看得一清一楚。那位深受信任的公公垂着头,稳稳扶着帘幕,确保官员们一定能看清发生了什么。
官员们都张大了嘴,因为过于惊恐,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
皇城的各个角落都传来械斗声。很快,有人浴血而来,一路直入大殿,单膝跪下,铿锵禀道:“陛下!羽林贼受兰因会贼人指使,发动宫变,现已被臣等尽数拿下!”
皇帝虚弱而苍老的面容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好,好……”他拍着女儿的手,眼窝深陷,但目光仍锐利无匹,一一扫过呆若木[ji]的百官。
“都看见了——都听见了?”他一字一句,“告诉朕,那指使羽林贼的兰因会贼人,是谁?”
片刻后,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
“是,是镇鬼王……不,是李凭风!”
陆续有声音应和。
“是李凭风!”
“是李凭风!”
“不错!就是这个有负皇恩的狗贼!”皇帝一声暴喝,面现红晕,“传朕谕旨,即[ri]废除镇鬼王之位,夺其姓,昭告天下,此贼与兰因会内外勾结,人尽可诛!”
道道声音,将皇帝谕旨传开。
皇帝的神情安然下来,挥挥手,叫百官退下。其余宫人也都退下,只剩他最爱的孩子,和最信任的奴婢陪在身边。今夜之后,朝堂上必
定会生出无数[bo]澜(),有无数艰难需要克服?[((),但……那已经不是他能承担的责任了。
方才的红晕迅速褪去,他的面[se]灰败起来。
“父亲!”李棠华紧紧握住他的手,预感到了什么,已经满脸的泪。
皇帝慈爱地看着她,紧紧握着她的手,虚弱道:“我儿,委屈你……陪父亲演这一场戏。父亲叫你忍耐那狗贼多年,实在……实在对不住你。”
李棠华拼命摇头,哭道:“父亲说什么话?儿是大周……不,是历史上第一个皇太女,父亲为儿做了这许多,儿如何不知?”
皇帝笑着,目光异常欣慰。
“我儿这样聪明仁善,真像姑姑……你一定能是一个好皇帝。我怎么能忍受,眼睁睁看你重复她的命运?她……”
他露出悲伤的表情,手按住心[kou]。
“棠华,我做了错事啊。”他哀伤地说,“你姑姑去世后,我身怀恨意却又无能为力,便强行留住她的魂魄,却酝酿出了‘恨鸳鸯’这一祸事。我知道恶鬼已经不再是生前之人……可我舍不得啊,便将它强行留在体内,用这副龙血养着它,也是想着镇压,可……”
这就是“恨鸳鸯”的由来。
然而,凡人的身躯终究镇不住恶鬼。“恨鸳鸯”越发频繁地苏醒,凭借本能去捕食。他早该除了它,可它竟然知道不伤害他身边的人,也不伤害他,如何能让他不想起姑姑?他总觉得,总觉得姑姑是有一丝灵智在的。
一拖便是许多年,拖到最后,他也无力再除去它。他[ri][ri]夜夜念着它,自然而然将一缕魂魄寄托在了它的身上。
谁能杀死“恨鸳鸯”,谁就能顺着他的魂魄,取走他体内的骨牌。那就是皇城大阵的钥匙。而取出之[ri],也是他生命终结之时。
“棠华,父亲要去了,今后不能看着你了,你万事都要自己小心。”他慈爱地说。
李棠华哭得不能自已。
“别哭,抬起头,从今往后……你要扛起皇室的责任。千万不能像父亲一样,私心太重酿成祸事,还要儿女帮着补救。”他摸着女儿的脸,笑了一下,感慨道,“你[jiao]了一个好朋友啊,很有本事的朋友……却也是一个危险的朋友。”
李棠华哽咽道:“是挽琴、挽琴给了儿药物,下在李凭风酒中,才能顺利让他现出原形……儿信她。”
“信她,那就要一直信下去。”皇帝点点头,郑重道,“志同道合的人很少,你们要一起努力,守住天下的太平。”
李棠华使劲点头。
皇帝更是欣慰,却也愈发疲惫。他闭上眼,往后靠去,脑海中乱糟糟地想了很多。他想起兰因会的来历,那是以前的大周皇帝想出的办法,暗中创立兰因会,用恶鬼的力量镇压恶鬼,可不经约束的兰因会,最终成为一把失控的尖刀……不行正道,便是这样的后果。
而更多地,他想起了姑姑,想起了年少的时光。那个时候真是清苦,却也真是快乐。姑姑多像一道光啊,又有才华,又善良可爱,要是她能成为太女,一定很有作为。可如今谁知道她的名字?真是不甘,真是不甘啊……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曾在什么时候见过很像姑姑的人……
皇帝闭着眼睛,回忆着往事,唇边淡淡一缕笑容,似乎沉浸在美梦之中。
并且,他再也没有醒过来。
李棠华放声大哭,殿内殿外也渐渐哭声一片。
头顶夜空中,烟火大盛。虚幻的花朵接连盛开,光芒如海,照亮着两边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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