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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九月下旬,天冷了起来。

  洛京城中婚嫁不断,但自郭家惨事后,“恨鸳鸯”再未露面。参与调查的和不参与调查的人,都未免懒怠起来,不再抱着急切的希望,也不再密切关注着每一场新的婚事。

  因此,当洛水以南的温柔坊里再要多一场婚事,也并未引起太大水花——少数人除外。

  这天阳光好,商挽琴坐在院子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晃[dang]着。那场风寒后,她就被要求闭门休养,没事不出门,有事也能差遣其他人。她抱怨过,说自己还没乔逢雪身体弱,却要被这样大惊小怪地对待,但只这么一句,她也就安生地待在家里,每天只拿纸笔勾画一些东西,说是练习画些阵法、法术,免得生疏了功夫。

  现在,她画得累了,就出来晒太阳,也看着商玉莲在家里走来走去。小姨最近都这么风风火火地走来走去,也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大概就是些婚礼的枝枝蔓蔓?那么多琐事,小姨还一直兴冲冲的,也不觉得累。

  商挽琴不由感叹:“小姨,你真有劲头,不像我——我都快没感觉了!”

  “什么感觉?”商玉莲忙里偷闲地驻足,问道。

  商挽琴[dang]着秋千,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说:“感觉不到是我的婚礼啊!”

  商玉莲吃惊道:“怎么?为什么?”

  商挽琴想了想:“因为拖得太久了?”

  “去!哪有多久?这才半个月不到,已经仓促极了!”商玉莲瞪眼,“要是你这话让你表兄听见,他得多伤心?你瞧他忙活成什么样,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他在安排,你倒好,说着要体贴他、不让他劳心劳力,结果就是成[ri]里闲着没事做,还要抱怨……”

  “哎呀哎呀,我错了!小姨,你别念了,耳朵疼。”

  “你要知道好歹,我就不念了!”商玉莲还是不满。

  商挽琴笑嘻嘻,一点不生气。今天阳光明亮,空气透明得吓人,她觉得心情很好,忍不住不笑。但商玉莲盯着她看,看着看着,她收起那唠唠叨叨的神态,竟忧愁起来。

  小姨放下手里的东西,朝她走过来。商挽琴[shu]系这副神态,这架势一看就是“来让我们促心长谈一下,不然我单方念叨你也行”,她赶紧跳下秋千,想找个借[kou]溜走,但已经来不及了。

  “过来坐坐。”商玉莲坐在石桌边,又对她招手。

  商挽琴故意长叹一声,拖着脚步走过去,果不其然被小姨瞪一眼。她让别人不舒服一下,自己又舒服了,就笑起来,乖乖坐下。

  “音音,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没想到,开头一句,小姨是这么讲的。商挽琴愣了一下,没想好怎么回答,对方就继续说下去。

  “你别嫌我多嘴,但我总觉得,你和你表兄之间隔着点什么。”

  她笑:“能隔着什么啊?”

  “我也说不好——我倒是想说好呢。唉,偏偏今天清如不在。”商玉莲烦恼地拍拍桌子,又撑着头,“我就是觉得

  ,你没有我想的那么开心。()”

  开心……??()”商挽琴指着自己的脸,把嘴角更用力往上扯,“我都笑成这样了,再开心下去,脸都要笑歪了。”

  商玉莲被她逗笑了一下,很快又不笑,继续皱眉,说:“别打岔,反正我就是这么觉得。”

  “小姨感觉错了吧。”商挽琴笑眯眯,“我没什么不开心的,现在多快活啊。”

  “就是这个了。”商玉莲却像抓住什么,一拍手掌,“你那么喜欢你表兄,怎么真要成亲了,你却没我想的那么快活?一点兴奋劲都没有。”

  “兴奋……”商挽琴咀嚼着这个词,用一句反问替代回答,笑道,“我哪有不兴奋呢?”

  “你兴奋起来不该是这样……”商玉莲却也迟疑起来,想来想去没想好怎么说,就坚持,“反正我知道,你兴奋起来不这样。”

  商挽琴不再反驳。她沉默下来,嘴角也慢慢放平。她盯着地面,那里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跑几步又停下,再被卷着跑几步,也不知道最后会停在何方。

  见她沉默,商玉莲反倒轻轻出了[kou]气。她拍拍晚辈的肩,低声说:“虽然这样说有些对不住你表兄,可要是……”

  她露出矛盾的神情,停顿了好一会儿,终归继续说下去:“要是你忽然发现,其实你心里是不愿意成亲,或者不愿意拿亲事去冒险的,咱们就算了,不成亲了!天大地大,哪里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商挽琴愕然抬头。她没想到小姨会说这样的话。印象中,小姨总是在教育她要更懂事,也很向着乔逢雪,现在婚期只剩几天,还涉及“恨鸳鸯”和九鼎,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劝她临阵脱逃?

  商玉莲却已经坚定下来,坚持着重复一遍:“要是你果然不愿意,就算了!”

  商挽琴怔怔看她良久,重新笑起来。她靠过去,将脸埋进小姨的肩头,迟疑之后又抬手轻轻抱住她。这个女人立刻回抱住她,没有丝毫犹豫,抱得紧紧的。

  “难道……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他给你委屈受了?!”小姨还突然冒出了一句天外飞来的猜测,语气还紧张起来。

  她用额头抵着小姨的肩,左右晃晃,表示否定。

  “我就是有点意外,”商挽琴嘟哝道,“原来还有人只希望我快乐,这样就够了。”

  “你这孩子,我不是说过,会好好待你么……”商玉莲有些不好意思,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说不下去,只能再拍拍她的背。

  商挽琴闭着眼笑:“那我和你说实话,小姨,我是有一点心事……只有一点点哦。我有点担心,后天的婚礼会不会不顺利。”

  “这怎么会不顺利呀……”

  商玉莲开始了一连串的安慰,隐约也松了[kou]气。

  这一次,商挽琴不嫌她唠叨了;她静静听着,只觉时间倏然而过。一晃眼,小姨那滔滔不绝的安慰都说完了,开始说些杂七杂八的家常。真能聊啊,小姨。

  她听着听着,觉得阳光愈发温暖,就又往小姨怀里拱了拱

  ()  。“小姨原来也有这样细心的一面。()”她嘟哝着,有点撒娇,连表兄都没发现呢。?()_[(()”

  商玉莲声音一顿,忽然说:“说不定他发现了。”

  “嗯……?”商挽琴抬头。

  商玉莲捏一下她的脸,笑道:“虽然我也是猜的,不过,他定亲后就总是留你一个人待着,是不是?你觉得是为什么?”

  “总不能是等我后悔吧……”商挽琴开玩笑,但才笑了一声,看着小姨的表情,就没笑了。她惊愕道:“真是这样?”

  “你们都是好孩子。”商玉莲笑笑,又认真道,“所以,音音,你大可以首先顾念自己,莫再忍什么委屈。”

  *

  接连放晴,洛京的天空异常清爽。

  从下午开始,商家就挤来不少人。大多是邻居,还有些是官宦家里的人,也不知是来干嘛的。乔家竟也来了人,不是那个讨人厌的乔父,而是当家作主的乔大老爷的人。乔家送来不少好东西,大约是表示和解的诚意,但商玉莲看一眼就扔到一旁,还暗中恨道:“害了你姨母的一家子,不要他们的晦气东西!”

  宫里也派人来了一趟,专门给商挽琴送首饰,又将温柔坊变得更热闹。

  辜清如还带来了济幼局的小孩儿,让他们看看热闹、吃吃喜糖。孩子们起先胆怯,慢慢也放开了,一张张小脸都露出笑容,忙不迭地咬着糖。

  还有一些,是大老远从金陵跑过来看热闹的玉壶[chun]弟子。有几个和商挽琴[shu]一些,跑过来开她玩笑,说没想到她最后竟真的得偿所愿,商挽琴就叉着腰说这就叫[jing]诚所至金石为开。

  “怕不是金石自己想为你开哦。”商玉莲在边上[cha]话,也是满脸的喜气。她到底是高兴婚事成了的,哪怕这说是做戏,但她了解自家孩子,要真只是做戏,乔逢雪不会答应。

  商挽琴还想说什么,却被拖走了。

  “走走走,再不梳妆打扮,就要来不及了!”

  青绿[se]调的礼服,用深深浅浅的绿和金[se]的勾边作为区分。间破裙上绣着一整副的百蝶穿花图,行走时蝴蝶翩翩、恍若振翅[yu]飞,正好和头冠上镂空的蝴蝶相呼应。商挽琴被人拉来扯去,好不容易穿戴好了,又被按着描眉画眼。

  “怪别扭的。”商挽琴想扭头,腰间软[rou]被人一拧。

  “别乱动——别扭你也给我坐住了,这么重要的[ri]子,可不能让你有一丝差错。”商玉莲一边瞪她一边忙活。

  “可绞脸上的绒毛痛呀,就不能用刀?表兄刮胡子肯定是用刀的。”商挽琴嘴里这么抱怨,却是坐得好好的。

  商玉莲听着,手里却是一顿,表情变得有点奇怪。

  “小姨?”

  “啊?没什么……就是被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也对,你表兄也是该刮胡子的,他不爱留须。”商玉莲慢慢将动作接回去,表情却还是奇怪,“可一想到,他那么个人也要刮胡子,总觉得……”

  商挽琴也觉得怪怪的,思忖片刻道:“觉得神仙下凡了?”

  ()  “差不多。()”商玉莲深表赞同,又笑,哎呀,这么一说真是……他一直人小鬼大,你知道,男孩子十几岁的时候声音会变,对吧?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声音不好听,就不肯说话。?()_[(()”

  “他那时身体要好一些,并不总和现在似的,说三句话就咳嗽两声。所以他不出声时,看着确实挺清俊高雅,像个小仙人,可总要有说话的时候吧?一说话就成了个小鸭子,让人憋笑都憋不住。他就会那么默默地盯着你瞧,也不吭声,可眼神和赌气似的……哎,那时觉得他太早[shu],可和现在相比,他那会儿真是个孩子呢。”

  商挽琴静静听着。三层的灯盏照亮她的面容。在妆容的点缀下,她眉眼愈发浓郁明艳,但眼中的笑意却始终清浅。

  商玉莲察觉了,不好意思地住[kou]:“我讲太多了吧?我真是……一想到我的两个孩子会一直在一起,我就……”

  她眼神欣慰,眼眶却红了。

  商挽琴想摇头,想起她让自己别动,就转为弯起嘴角。“没有,小姨,我很爱听。”她宁静地笑着,“再给我讲一些表兄过去的事吧?在我来到玉壶[chun]之前,他是怎么样的人,有过怎么样的经历……”

  黄昏渐至,夕霞渐浓。清澈的天空染了粉紫橙红,热烈难言,满城落叶和风而动,又递出几许秋冬的凄凉之意。

  但在此时此刻的商家,只有热烈,没有凄凉。

  “门主来喽——!”

  人们忽然兴奋起来。

  “你真笨,要说新郎啊——是新郎来喽!”

  青年一身绛红,头戴乌帽,难得将一头长发全梳上去,显得格外[jing]神。灯笼已经点亮,和夕阳的光一起照映出他俊秀的眉眼。他的俊秀向来是清冷疏落的,如今却被无处不在的红光映成了[chun]暖花开。当他抬头看向楼上,满面笑容根本掩不住,一双眼睛比霞光更亮。

  辜清如带着人站在门[kou],笑道:“新郎官,请催妆——作不出让人满意的催妆诗,就是门主,今天也不能迎新娘!”

  他看过来,笑容依旧,但长眉一扬,显出几许少年般的骄矜。

  “我自是有备而来!”

  ……

  宫中。

  他在喝酒。

  不是买醉人的喝法,而是贵族的喝法。捏一杯慢慢地品,慢慢地吞;酒不在饮,而在品。

  但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得再慢,也是会醉的。

  李棠华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这一幕。

  良久,殿中一片沉寂。最上首挂着厚重的帘子,遮挡着宫中最尊贵的人的身影,而那里只有一片寂静,若非不时传出细碎的窸窣声,真要以为帘后无人。

  他们都在等,等今夜的结果,也等骨牌和皇位的归属。李棠华静坐等候,镇鬼王自饮自酌。

  “皇叔,勿要贪杯。”终于,李棠华开[kou]了。这位太女殿下今[ri]穿着格外端庄华美,颈间一串三重的珍珠璎珞,粒粒都正圆无暇,闪着海水般的微蓝的光晕。

  他并未停下,仍旧慢慢喝着。

  太女殿下的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看来不是百花宴呢,皇叔。”她无视了对方的无视,闲聊一般,“九月初的百花宴,我真是过得心惊胆战,生怕‘恨鸳鸯’露面,幸好不曾。”

  那人仍旧自饮自酌。

  “也不是那些玩笑般的婚礼。近来这京城真是热闹得像个玩笑,一双双一对对的新人,哭丧着脸成亲,所幸也有惊无险。”太女又说道。

  他继续喝着。

  “就是不知,今[ri]这场婚礼,结果又能如何?”李棠华轻飘飘说出这句话。

  他的动作停下了。

  他慢慢放下酒杯,一双艳丽的眼睛看来。他目光冰冷如蛇类,唇边却带着芬芳的笑容。

  “太女,我从前小看你了。”他声音轻柔地说,“你真是我的好侄女。”

  “当不得皇叔赞誉。”李棠华含笑道。

  他看她片刻,收回目光,继续饮酒。

  “无所谓,总归……九鼎只会是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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