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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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挽琴在宫中留宿一夜,第二天晨钟响起时才出了宫门。她半夜里只眯了一会儿,这会儿直打哈欠,但心里转着事睡不着,就推开车窗,吹吹清晨的冷风。
结果没走多久,她就看见晨光中行来一匹瘦马。那马看着是匹老马,说不出到底是棕[se]还是黯淡的花[se],整个儿蔫巴巴的,迈着缓慢的步子走来。
一个人牵着老马,也不紧不慢地走着。这个清晨不算很冷,他却已经裹上了裘衣,鬓边碎发略有枯黄,显出几分暮气,但那面容却又是年轻的。尤其当他停下咳嗽,抬眼看来,那目光比天边的晨星更清寒,叫人陡然一个激灵。
“表兄……?”
商挽琴吞回半个呵欠,示意马车停下,自己推门而下,脚还没沾地,脸上就笑开,问:“你怎么来了?难道是来接我的?”
他说一句“是”,又对驾驶车辆的侍者拱拱手,寒暄几句。他说话时略伴着咳嗽,但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显得很从容。
商挽琴全程盯着他看。
等辞别了宫中侍者,两人并肩往回走,她就偷偷凑过去,小声说:“表兄,你刚才好有气度哦。”
“唔?”
“就是那种……很像你的风度!”她笑眯眯,“让我想起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牵了一匹马。”
他想了想:“在金陵城外的驿站?”
她吃了一惊:“你记得?我还以为你没在意。”
他笑起来:“记得的。”但并不说更多。
商挽琴也没问更多。
他们慢慢走在愈来愈亮的晨光里,耳边是洛京城渐渐苏醒的声音。[ji]鸣,犬吠,开坊门,小孩的哭叫和笑闹,牲畜的走动和气味……
商挽琴瞄他一眼,背着双手,往他身边挪了挪。
他没动,还牵着他那匹又老又瘦的马,不紧不慢地走。
“和太女商量得如何了?”他问。
“有眉目了。”商挽琴说,“表兄呢?”
“我?没有头绪。”他似有感叹,“被太女比下去了啊。”
“也不能这么说,太女手边的线索更多嘛。”商挽琴笑嘻嘻的,一句话就轻巧地带过,又指一指腰间的藤笼,“芝麻糖倒好,睡得呼呼的,现在还没醒。”
“它就是被你惯得懒怠了些。”乔逢雪不在意地说了一句,又问,“这么说,你想好怎么做了?”
“想好了。”商挽琴说,“就是还得表兄帮忙。”
“自然。”他一[kou]应下,“回去再细说。”
两人又走了一阵。[ri]头升高了,金灿灿地照下来,天空的蓝[se]也愈发明亮。在这明灿的秋[ri]里,马儿打了个响鼻。
“表兄为什么牵了匹没见过的马?”商挽琴问。
“原来音音注意到了。”他唇边多了一点似有若无的微笑,“我还在想,你莫非没注意到它。”
“我当然注意到了,但我在等表兄主动解释。没想到啊
,表兄原来是在等我主动开[kou]。”她煞有介事地叹了[kou]气。
他抬起手。
商挽琴偏了偏头,却看见他的手临时一转,落在了马儿头上,慢悠悠地拍了几拍。她略呆了一呆,若无其事地调整好表情,继续背着手往前走。
青年唇边的微笑更明显了,但语气依旧清淡平稳。
“出门的时候,遇见有人牵着它,说要去南市屠宰。原本是匹战马,受了伤给卖出来,被拿来耕地许多年,这会儿又老又病,没用了,便只剩这一身筋[rou]还有点用。我看它颇有灵[xing],就买了下来。”
他说着,又摸了摸马儿的头,动作很温柔。
商挽琴听了后,怔怔片刻,脸上又有了笑,再忽然叹[kou]气,又接着笑。
“我以前……”她开了[kou],又停下。
他神情关切起来,但没出声,只安静地瞧着她。她对他笑笑,用一种略带漫不经心的语气,继续说:“我以前也有类似的经历,不过,那是一只小狗。”
天底下有很多人穿金戴银、呼风唤雨,但有更多人连温饱都是奢侈。尤其北地苦寒,又苦于恶鬼肆虐,人们的[ri]子就更不好过。
那样的地方,连孩子和老人都难以善待,更别说狗。天冷的时候,路边摊位会支起来,开始熬热腾腾的狗[rou]汤。那些狗大多是从野外打来的,或者从谁家里偷来的,虽然瘦,却也有足够诱人的[rou]香。
那一年她十四岁,完成了一次任务,体验很糟糕,满心暴躁地往回赶,就这样路过了那座小城,也路过了那个狗[rou]摊。
她素来是不管闲事的——管好自己和乙水就够了,还管什么闲事?但那一次,鬼使神差地,她往狗笼子里多看了一眼,就看见了那只小狗。
狗是土狗,年纪不大,一看就还是只小[nai]狗。很瘦,白[se]的毛一绺绺地纠缠着,邋遢发黄,但还是能看出它有一对浅棕[se]的耳朵,像槐花蜜的颜[se]。
狗笼里不止它一只狗,但她只注意到了它,因为它的眼睛很特别。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到,真的有狗的眼睛能传达出如此复杂的情感:悲伤,孤单,绝望,而在对视的一刹那,又隐隐传出一点希望。
她不知道那究竟真是小狗的感情,还是属于她自己的感情。她只记得,那时她被震慑了一瞬,脚步停了停。
“客人要吃狗[rou]汤锅吗?”伙计热情地招呼,“看中哪只随便挑!”
她摇摇头,谨记自己“绝不多管闲事”的原则,快步离开了。那只狗原本站起来看她,在她扭头的刹那,它又慢慢趴了回去,头垂下来。
她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下来,再往前走两步,最后突然转身,有些生气地走回去。
“我拿回去炖汤——这只多少钱?”
那只小狗一下抬起了头。
她就这样把它抱了回去,一边走一边有些后悔,就迁怒小狗,说要回去把它做成小狗烧烤。她觉得自己很凶,但小狗变得开心起来,瘦巴巴地趴在她怀里,用粉红的舌头来[tian]她。脏,但热烘烘的。
她给它起了个名字(),叫鱼摆摆。因为她总觉得狗[rou]做汤锅很奇怪?()_[((),只有鱼熬汤才是正常的。这只小狗差点拥有了鱼的命运,那就该起个鱼的名字,才能“拨乱反正”。
她举起小狗,上下打量,嫌弃中又带点满意,说:“乙水会喜欢你的。”
后来……
商挽琴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往事,而这些曾占据了一天天一年年的往事,如今浮现只需一瞬。
一瞬之后,她笑着说:“可惜那会儿我过得挺难的,没能顾好自己,也没能顾好它,它就死啦。”
他没说话,但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接着,他停下来,示意她过来,说:“你想牵马吗?”
老马也很配合地扭头看来,苍老的眼睛温顺又有灵[xing],仿佛蕴含着无数情感。
商挽琴有点迟疑地伸手,轻轻摸了摸老马的额头,然后她点点头,握住缰绳,轻声说:“好啊。”
*
回去之后,商挽琴告诉他们,太女冥思苦想许久,想起了一件可能有用的宫内秘闻。
“或说是丑闻更合适,所以她之前也没说出来。”商挽琴说。
这是上上一代的丑闻了,是当今皇帝的姑姑的事。
李棠华是大周皇太女,而且是大周第一位皇太女。换言之,在她之前,王朝的继承人全是男[xing]。
当今皇帝是宫女所出,因为生母卑微,那一代子嗣又不少,他幼年时过得很不好,只有一个姑姑善待她。说是姑姑,但她是先皇幼妹,只比皇帝大三岁,更像个玩伴。
如今已经没人知道他们幼年时的具体经历,只知道他们两人应该是感情很好,后来姑姑嫁给了上一代镇鬼王,是当的续弦,听说当初皇帝还痛哭了一场,觉得镇鬼王老男人配不上自己姑姑,也因此,皇帝被先皇狠狠责罚了一顿。
姑姑和上一代镇鬼王相差十五岁,嫁过去的时候就有了好大几个儿女。或许是因此心情郁郁,没过几年她就香消玉殒,没有留下孩子。如今的李凭风是先代镇鬼王妾室所出,并无皇家血脉。
皇帝大概因此恨上了镇鬼王,却一直隐忍着,甚至争取到了先代镇鬼王的支持,最终成功登上九五至尊之位。他登基后不久,先代镇鬼王就“因病去世”。他去世后,几个正值壮年的子女也各自离奇去世,只留下李凭风一个遗腹子,没出娘肚子就成了新的镇鬼王。
商挽琴说的“新发现”,就和先代镇鬼王的病势有关。
具体来说,这个“因病去世”是这么一回事:先代镇鬼王老当益壮,觉得自己妻位空悬已久很不好,决定再娶个娇妻回来。然而,婚后不久,他就“病逝”了。
先代镇鬼王的死法和“恨鸳鸯”受害者不同,娇妻虽然受了惊吓,却也算好端端地回了娘家,后来还再嫁了人,平平顺顺地过了一生。因此,李棠华起初没有想起这件事,但昨夜她们却发现了两处联系。
第一,先代镇鬼王去世,大约是三十年前的事,正是“恨鸳鸯”传说刚出现的那会儿
() 。
第二,先代镇鬼王的死法和“恨鸳鸯”受害者不同,可传说当年不少宫人都听到了深夜里幽怨的歌声。
“歌声?”乔逢雪神[se]一动。
商挽琴点头:“‘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我们在蔷薇院中也听到过这一句,当时我们都感觉这句歌声有些奇怪,表兄可还记得?”
乔逢雪神[se]又动了动。他坐在屋内[yin]影中,窗边阳光很亮,映得他眼睛也很亮;现在,那双眼睛闪了闪,又闪了闪,显出种凝思来。
“音音……”他慢慢叫出她的名字。
商挽琴对他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转过话题:“总之,我们是想,‘恨鸳鸯’可能与那位郁郁而终的公主有关,说不准就是她成了恶鬼呢?当然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假如真的是她,她为什么没有去报复镇鬼王,反而不断狩猎旁人?”
恶鬼狩猎是一种本能的进食行为,并不局限于因果。但与此同时,恶鬼的第一次狩猎,往往又和它们成鬼的原因相关。
也就是说,“死了化成鬼来报复你”这句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商挽琴继续道:“在假设这两件事有联系的前提下,我们又找了更多线索,最后得出结论——第三个共同点,是受害的两人里,一方与他人有情。”
她摊开手册,指着密密麻麻的文字,道:“郭家大郎与何家娘子青梅竹马,曾经承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又偷偷狎[ji]。”
“郭家二郎的婚事,虽然是张家使了计谋,可郭二郎与张娘子自幼相识,也是两情相悦。即便如此,郭二郎却又强了家中婢女,甚至有了孩子。”
一一讲了七八个例子,全是如此,没有例外。
“剩下的就不知道了。”商挽琴说得[kou]干舌燥,狠狠灌了一杯水,又接着叹[kou]气,“可惜都是丑闻,大部分人讳莫如深,没法一一验证。”
“但也足够一试。”乔逢雪抚掌道,“音音聪慧,我不如也。”
“我才不信呢。”她这样说着,却是笑眯眯的。
乔逢雪也一笑,又有些犯难:“不过,要去哪里找这样一对新人,要他们愿意涉险……”
话没说完,他抬眼就碰见商挽琴的目光。他的表妹现在不笑了,睁着一双明丽的大眼睛,直直将他盯着。
他心里打了个突,掩不住惊愕:“我们?!”
“很合适嘛。”商挽琴幽幽说道。
“哪里合适了?”他脸[se]有点黑,“难不成要让我临时负你一回?”
“也可以是我临时负你一回……咳咳,我是说,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已经很符合这一点了啊。”
商挽琴一脸认真,竖起手指,说:“首先,我们相识两年,彼此颇有情意。”
他嘴唇微微一抿,莫名多了两分血[se]。
“其次,我们去蔷薇院求过姻缘,还追过比翼鸟哩。”
藤笼中的芝麻糖:啾……?
“最后,表兄确实曾和他人有情,玉壶[chun]人尽皆知,不能否认啊。”
乔逢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脸顿时一黑。他尽力保持着平静,眼神却锐利起来,板着脸盯她片刻,才缓缓道:“何曾有情——便是假设有,那也是我们互表心意之前的事,怎能作数?”
“谁说的?”
商挽琴捂住心[kou],侧头摸了摸并不存在的眼泪,用一听就假的哭腔说:“我可是对表兄一见钟情,两年间都孜孜不倦地和表兄表达心意,是表兄再三推辞,还与别人不清不楚……”
“商挽琴!”
他恼了,直接一[kou]叫了她的名字。
商挽琴平平看来一眼,平平道:“哦,我好害怕。”转脸又继续虚假嘤嘤嘤。
乔逢雪:……
虽然明知她是作怪,他却没法再继续板着脸。再三提气,他到底忍不住软了声气,说:“好,都是我不对,我叫你伤了心……那,你现在要如何?”
竟有些低三下四在里头了。
商挽琴收了作怪的情态,瞧他有点低眉耷眼,禁不住抿唇一笑,旋即又正了神[se]。
“表兄,”她郑重道,“我们成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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