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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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鸳鸯”是洛京城的一个传说。
传说,洛京中飘[dang]着一只奇怪的恶鬼。它只会出现在人类的新婚之夜,并带走新婚夫妇,但并不伤害旁人。至于消失的新婚夫妇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们去了一个美丽而富裕的地方生活,恶鬼其实是祝福,有人说他们当夜就被恶鬼吃得一干二净,还有人说从来没有这样的恶鬼,都是其他人的[yin]谋,假托恶鬼之名而已。
实际上,洛京城中大部分婚姻都顺利进行,不曾撞鬼。偶有这类传说,也都是街头巷尾的议论。
“好人家是不会有这样事的!”
柳小弟的母亲如此坚决地说道,眼睛却不住偷瞄乔逢雪。待发现乔逢雪松手后,她忙不迭地拉走了儿子,飞快跑回坊内。
夕霞愈发瑰丽了,天边烧着血橙般的光,边缘又晕着淡淡的紫[se]。迎亲的队伍接了新娘,乐声愈发欢快,在路人艳羡的指点中远去。城里钟声响起,街上官兵开始提灯巡逻,提醒民众,宵禁不久后就会开始。
商挽琴摘下腰间挂的风灯,信手点亮,说:“走吧,回家了。”
乔逢雪顺从地点点头。
两人一路回家,议论了两句“恨鸳鸯”的传说,就没有再提。捕风捉影的传闻哪里都有,不必多管,即便真有这么一只恶鬼存在,也该有洛京官府来管。他们谁都没打算出手。
晚饭果真有烤鹿[rou]。过去被限定由王公贵族享用的野味,在权力渐渐流散的今天,也成了可以用金钱买到的食材。
“全都是辜楼主一个人做的吗?”商挽琴看着满桌的菜,“这实在是……”太劳累了吧?
“我也帮了忙呢!”商玉莲忙不迭地说。
闻言,商挽琴神[se]一正,竖起两个大拇指:“原来如此,小姨你真[bang]!”
商玉莲十分受用,喜滋滋的。
辜清如在一旁再三忍笑,末了才解释说,并不止她们忙活,还有一对母女帮忙。母女俩姓陈,是花钱雇来的本地人,因生活窘迫,很愿意接些活儿来做。
“……虽然用法术能解决一部分,但洛京城对法术限制颇多,还是请人更方便。”她细致地解释,“这样一来,也能让阿陈家里多些补贴。”
“清如就是太心软,总见不得人家吃苦。”商玉莲补充一句,说不好那语气是有点恨铁不成钢,还是有点得意炫耀。
商挽琴笑了:“表兄也是呢。”
“……我?”乔逢雪正用小刀将鹿[rou]切割成绝对相同的大小,闻言一怔,旋即失笑,“真不知道你是夸我,还是有些损我了。”
“当然是夸嘛。”商挽琴嘻嘻一笑,顺手将自己面前的鹿[rou]推到他那儿,同时将他那盘切好的鹿[rou]拿过来,泰然自若地开始吃。
乔逢雪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切割鹿[rou],倒是商玉莲有点看不下去,板起了脸,但她才说一句“音音”,就被辜清如用眼神制止,只能郁闷地咬了一[kou]油汪汪的鹿[rou]。
晚饭后,商挽琴单独找到辜清如,将一千
两的银票[jiao]给她。
“这是做什么?”辜清如纳闷起来,反复看看手中的纸张,开玩笑说,“音音这是发财了,要孝敬我?”
“是家用。”商挽琴轻快地说,“辜楼主要照顾我小姨,还得处理这许多杂事,我要是一点家用不[jiao],岂非很不懂事?”
辜清如见她是认真的,这才吃了一惊,想将银票还回来,可商挽琴已经跑开了,还回头招手,说:“辜楼主,谢谢你!”
“……这孩子,蹿得像只兔子。再怎么说,我也当了这许多年的琢玉楼楼主,还能缺这点钱?”
辜清如无奈一笑,只能将银票收起来,自言自语:“还叫我‘辜楼主’呢,真是生分。”
身后屋里,一道人影扒着门框,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闻言,她幽幽叹道:“哪里生分了?她可没想着给我钱,分明我也帮了忙!哼,还说什么你照顾我,我哪里是需要人照顾的了?”
“是是是,对对对。”辜清如敷衍道,“那么,不需要人照顾的阿莲,明天开始,你来主持中馈吧?”
门边人影一僵,旋即昂起头。
“要是不怕我烧了厨房,就尽管让我上!”她肃声说道。
辜清如扶额:“你真是……不说这个了。音音和门主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商玉莲一愣,半晌才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哪里是‘突然’?你这次上京,不也是为了这件事?”辜清如严肃起来,“你赶紧想好,该定就定,免得再生[bo]折。”
商玉莲叹了[kou]气。
“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想好的。”
*
七月一天天逝去,蔷薇尚未凋谢,桂花又陆续开了。商挽琴他们把洛京城走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什么收获。
“其他人呢?那些想得到九鼎的人,也都来了洛京吧?他们有没有什么线索?”商挽琴问。
“据说没有。”乔逢雪说。
玉壶[chun]在洛京设有据点,还有一些秘密线人,但这些人究竟是谁,只有乔逢雪这个门主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他会从他们那里获取情报。商挽琴只能猜测那些人中肯定有大人物,因为情报范围包括了宫闱的动向。
“表兄的情报网原来很厉害嘛。”她盘腿坐在屋顶,撑着脸,望着漫天繁星。
洛京是大城市,夜晚不少人家会点亮烛火,有钱的人更是会烧起高高的烛台,希望将夜晚换了白昼,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影响星空;穹野冰冷深邃,星河壮丽无垠。人力有限的世界里,自然是如此让人敬畏。
“我的情报网?”
乔逢雪坐在她身边。同是坐在屋脊上,他的坐姿就是端正很多,仿佛一尊清冷优美的雕像,而不是会歪七扭八的凡人。
“你想知道吗?”
他侧头看她,突然如此问道。
“……想知道什么?”商挽琴正忙着观察银河,努力思考银河中有没有她能认出的星座,反应就慢了很多。
“我的情报网究竟有哪些人。”他说。
她愣了愣,手指轻微地收紧又放开。保持着仰望星空的姿态,她用漫不经心的声音说:“这种事是最要紧的秘密吧?表兄不能告诉我的。”
他扭过头去,也抬起脸。没有月亮的晚上,星星也很亮,勾勒出他侧面如秀美起伏的山峦,还有瘦削却[jing]致过分的下颌。他凝望着天空,眼中落满明亮的星星。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他轻声说,“我会告诉你。”
安静原来是有声音的。它是远处传来的犬吠,遥远的孩童哭闹的声音,街上[dang]开的更夫的锣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她心跳的鼓动声:怦怦、怦怦、怦怦。
过了很久,也可能只是过了一会儿,她才笑起来。
“不用了。”她端起身旁的面碗,用筷子搅开已经粘成一团的面,大[kou]吃起来,含糊道,“知道越多死得越快,我可不想某一天变成敌人严刑拷打的对象,那我肯定会忍不住说出这些秘密的。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眼角余光里,他猛然扭头,神情变得严肃近乎严厉。
“我绝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她的筷子顿了顿,又继续。
“表兄,如果说我这十九年的人生中学会了为数不多的道理,那么其中一条一定是……不要轻易说‘绝对’啊。”
他怔住。他看着她,她埋首在阔大的面碗里,发丝也垂下一些,神情就全都看不清了。只一点眉眼的余韵漏出,一如他记忆中明艳,却又像是冷冷的艳。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冒出一个有点不可思议的念头。
“音音,你,”他迟疑着,乃至踌躇着问,“是不是不太快乐?”
打更声变近了,悠悠飘来,一声声的报时。
她慢慢放下碗,[tian]了[tian]嘴唇,仿佛正想说什么。
“你们要在屋顶坐到什么时候?!”
这时候,下方响起了一道爽脆的声音。
商玉莲叉着腰,瞪着他们,主要是瞪着商挽琴:“音音,你又在搞哪一出,吃个夜宵非得坐屋顶去吃?还拖着你表兄陪你?赶紧下来,要是被巡逻的官兵看见,指不定要找我们麻烦!”
“啊……吃完了吃完了!小姨你别急嘛。坐在屋顶一边吃面一边看星星,这是我两辈子加在一起的梦想哦,你就让我实现它嘛!”
她举起面碗,笑嘻嘻地说。刚才那隐隐的冰冷眼神,和[yu]言又止的神态,好似微风中一缕暗香,消散后再无踪迹。
乔逢雪皱起眉。
可她已经跳起来。轻盈敏捷的动作,连一片瓦都没踢着,好似全无重量。
“我要下来啦——!”她大声说。
商玉莲一惊,赶紧摆手:“你嚷嚷什么——你这孩子!会被邻居骂的,还有官府说不定……!”
“我知道啦——!”她又大声说,声音里徜徉着快乐的笑。
商玉莲气得一跺脚,指着她说:“快下来!还有你——门主,你纵容她也
要有个限度!”
他惊醒回神,收敛神情,对那位长辈淡淡一笑,也站起身。
“下去罢。”他对她说,“起风了,小心着凉。”
“表兄才是,别生病啦。”
她背对着他,大大伸了个懒腰。本来准备跳下去了,她背影又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一笑。
“对了……表兄,谢谢你陪我看星星。”
夜风吹起她的长发,遮掩了她的神情,只留下一点带着笑的、散漫的声音。
“这样一来,我的愿望又实现了一个。”
*
那个夜晚给乔逢雪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很久以后他还会提起这一夜,提起关于星星、风声、商玉莲紧张的喊声,还有她神情和话语的细节。
但对商挽琴而言,那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和其他时候别无二致。
在那段迟迟寻找不到“洛京花满”线索的[ri]子里,她更多记得洛京秋[ri]的远山、树木颜[se]的变化,还有一些关于周围人的记忆。要做的事毫无进展,[ri]子就有些散漫,这些记忆也有些散漫,但她终归记得。
她记得商玉莲变得格外[cao]心,还有些啰嗦。她这个“小姨”,从前总是念叨说她这里不够好、那里不够好、看人家温香多么多么好,现在她不念温香了,也不再念她哪里不好,反而不时夸夸她,还每天都来嘘寒问暖,说很多很多散碎的话题。有时商挽琴被关心得头皮发麻,想要找借[kou]溜走,商玉莲就会露出落寞但忍耐的神情,于是商挽琴常常心软,转身走回去,轻轻抱一抱她。商玉莲又会欣慰地笑起来。
一个八月初的下午,商挽琴趴在院子里睡觉。乔逢雪说有事出门,大概是找线人去了,辜清如去逛坊市,家里只剩下她和商玉莲。
天气很晴朗,蓝天淡而高。八月的洛京彻底褪去了燥热,院子里有一棵银杏树,大部分叶子还绿着,只边缘透些暖黄,恰好融入午后的阳光,也恰好作为睡午觉人的华盖。
商挽琴睡得迷迷糊糊,正在梦里啃糖炒栗子,忽然感觉有人走过来,站在她身边看了她一会儿,又将一件外衣轻轻搭来。商挽琴一瞬就清醒了,却没着急动,而是等了一等,才慢慢睁开眼。
“小姨。”她懒洋洋地喊。
商玉莲披着深黄[se]的外衣,站在银杏树影下,正单手撩起耳发。“我吵醒你了?”她问,声音有些懊恼。
商挽琴坐起来,紧了紧那件外衣,摇头。
“也不知道是老了,还是真就功夫废了。”商玉莲自嘲一笑,却也并不像是很在意。她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来,手肘搭在桌面,神情显出几分踌躇。
过了会儿,她慢慢开[kou]:“音音,你……”
商挽琴说:“嗯嗯!”
商玉莲盯着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笑了一下,但紧跟着她又露出烦恼的神[se],撑着头叹了[kou]气。再抬脸时,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
“音音,你现在怎么看待你表兄?”商玉莲凝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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