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

    半山腰，一处石亭。

    石亭外月色如水。

    月下有人，白衣人。

    “昔在九江上，遥望九华峰。

    天河接缘水，秀出九芙蓉。

    我做一挥手，谁人可相从。

    君为东道主，于此卧云松。”

    月色下有人在低诵诗仙李白昔年的佳作。

    今夜的月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云开，月现，月光谈淡的照下来，恰巧照在他的脸上。

    苍白的脸，苍白如月。

    “主人！”

    不知过了多久，石亭外突然多出四道身影，其中为首的中年人正恭敬朝着亭内的人影行礼。

    “很好，你们这次也没有让我失望！”

    亭内的白衣人只是低头看向他们，语气淡淡称赞道。

    “剑奴不敢让主人失望！”

    为首的中年人再次恭敬行礼。

    “厉门主昨日黄昏也以重伤的代价成功穿过迎风峡！”

    似是想起了什么，中年人再次拱手道。

    “很好，不枉我此番主动挑战庞斑！”

    白衣人闻言，苍白脸上终于多出一丝淡淡笑意。

    石亭内的白衣人，正是慕容复，而蹲伏在外面的四人，则是经他之手调教的四剑奴。

    昨日他于迎风峡主动邀战庞斑，除去他本身早就想与这位名压中原武林长达六十余年的盖世魔君交手外，另一个便是为了厉若海。

    “邪灵”厉若海，作为此番江湖为数不多与浪庞二人交手的人，他在武学上的才情毋庸置疑，也是江湖上除浪翻云外，唯一一个敢向“魔师”庞斑主动亮枪之人。

    而在原著之中，厉若海与庞斑一战，败的令人惋惜！

    倘若这一战他败而不死，日后未必不能触及最后一着。

    翻云覆雨中有能力触及“破碎虚空”之境的人，其实除去浪庞二人，与半只脚已经踏入门槛的鹰缘之外。

    便剩下厉若海一人，最有可能突破这一境界。

    至于其他人，无论是慈航静斋三百年来最出色的传人秦梦瑶，还是怒蛟帮新一代的高手戚长征，抑或是厉若海的徒弟风行烈，以及被赤尊信牺牲自己为他种下魔种的韩柏。

    这四人可算作江湖新生一代高手的典范，但他们想要触及这一境界何其艰难！

    其中原著之中秦梦瑶与韩柏二人因为道胎与魔种互相吸引，加之阴差阳错秦梦瑶被红日法王重伤，被迫与韩柏同修双修府心法，从而达到史无前例的魔道之境。

    但纵然如此，距离最后一着之境也是犹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可望而不可即！

    对于这样的对手，慕容复心中难免多出一丝敬重与相惜！

    但庞斑魔功之盛，却还是稍稍超出了慕容复的预料。

    自他散功转修北冥神功以来，还从未遇到一个能正面击溃自己护体真气的对手，庞斑还是第一个。

    哪怕是许久前与燕十三交手时，慕容复虽然重伤，但也并非是败在修为之上，而是被第十五剑的死亡剑意所伤。

    直至遇到了庞斑……

    庞斑如今的武学境界，早已抛弃所有花哨招数，回归了最本源的武学。

    而人最原始的武器是什么？

    答案便是拳头。

    当年“魔宗”蒙赤行的武功已到了返祖的境界，而他便以拳头为最佳武器，这技艺自亦传给了庞斑，蒙赤行的可怕处，是他不但有盖世的武功，更使人惊惧的是他的精神力量，庞斑亦是如此，因为他就是蒙赤行的弟子。

    那一战庞斑看似仅动用了拳头，实则已是他魔功中最鼎盛的威力表现。

    这一战二人看似平分秋色，但慕容复却明白自己落了下风。

    因为他受了极为严重的伤势，内腑受损，这等伤势换了任何人，都要当场殒命。

    与原著中庞斑与厉若海一战不同，在那第十五剑的恐怖剑意威胁下，这一战中庞斑也被迫将自己实力进而升华。

    那一拳不仅毫无保留，甚至还有所突破！

    所以在那一战中，慕容复近乎垂死，但他毕竟身负多门疗伤神功，比如传自小老头吴明的奇异功法。

    九阴九阳姑且不提，不久前又得获少林寺双经。

    正是易筋经与神足经，二经的妙用在这一次疗伤起了妙用，庞斑魔功造诣极高，仅仅是一击，他的魔功就好似无孔不入般试图侵袭进了慕容复体内。

    若不是慕容复自身的北冥真气霸道无双，开局便抵抗他魔功的侵袭，恐怕根本支撑不到疗伤之时。

    而慕容复内功修为已至不可思议之境，又配合小老头亲授的疗伤法门，短短一日间竟能将自身破裂脏器重新愈合。

    此事听起来极为不可思议，但早在南宋末年就有先例，当初号称“气王”凌虚度因为参与突袭“惊燕宫”，而与蒙古皇爷思汉飞交战，遭重碎五脏。

    但凭借已臻化境的先天气功，从而让自己破裂的五脏六腑重新愈合。

    不过二人手段看似一样，但其中依然有高下，凌虚度耗费十数载光阴才做到伤势痊愈，但还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而慕容复只需短短一日，如此自然可以分得清楚高下。

    当然这一战中，威压江湖数十载的魔师庞斑自然也受到了重创。

    慕容复在试图祛除燕十三死亡剑意之际，也从而借此领悟其中剑意真韵，所以才能使出那第十五剑！

    在这暗含着死亡与毁灭的第十五剑下，哪怕是庞斑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但慕容复明白，这一剑还不足以取走庞斑的性命，作为魔门这一代无可争议的魔君，庞斑几乎深谙魔门所有通天手段。

    死亡剑意固然难缠，但庞斑还是有办法将它祛除，正如当初的慕容复一般。

    而也因为慕容复与庞斑二人提前的交手，也给于了厉若海成功突破迎风峡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

    不过也多亏他是厉若海，不然换做旁人，若是遇到受伤的魔师，也只会是九死一生。

    更何况庞斑还在这一战中，堪堪突破了自我！

    ……

    花园内庞斑坐在花园亭内的石凳上，正静静看着眼前一个由浪翻云亲手编造的竹箩。

    伴着他的除了风吹叶起的沙沙声外，便只有绕在亭前小桥下流过的淙淙溪水声。

    庞斑目光注在竹箩之上，平和地道：“回来了！”

    方夜羽躬身道：“请老师责罚，夜羽并未找到那人的踪迹！”

    庞斑缓缓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弟子微微一笑，并不着急说话，只是随手将石桌上一卷竹谱递出，旋即道：“这是上代大家吴镇的竹谱真迹，你看他淡淡一笔，一片迎风飘舞的竹叶便活然纸上，形神俱备，令人看不出究竟是竹动？风动？还是观考自己意动，真乃是画道的极致。不多一分，不少一点，否则不足未及，俱是不美。”

    方夜羽细嚼他的话意，好一会，忽地全身一震，霍地下跪，连叩二个响头才起立道：“多谢师傅指点。”

    庞斑道：“不愧庞某徒儿，明白有迹可寻，俱是下作，只有无迹可寻，就像吴镇寥寥一笔，使人看不破究竟是竹动？风动？还是意动？才是武道的极致。”

    方夜羽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好似没有放下什么。

    看出方夜羽眼中的执着，庞斑轻叹一声后，又道：“天地由‘一’而来，此‘一’何有痕迹可言。但‘一’生一，二生三，三生万物，此便由无迹变为有迹，譬如你三八戟未出前，便是无迹；但三八戟一出，便成有迹，你明白没有？”

    方夜羽全身剧震，感激涕零地叩首道：“徒儿明白了！徙儿明白了！”

    “以那人武学上的造诣，纵然一时神隐，我和他还会有相见的时候！”

    话说道此处，庞斑突然起身，他那伟岸的身躯伫立在花园之中，目光则好似跨过山河与光阴。

    他心里突然无比喜悦，武学达到他这种境界，以旁人难以言明的气机锁魂对手，对于他并非一件难事。

    只是迎风峡中与他一战的那个人，却能将自身气机外泄近乎全然杜绝于天地之间。

    而这种手段，庞斑还是头一次见。

    哪怕是他，也不过每隔二十四个时辰，勉强感知到那人大概行踪。

    “老师，你的伤？”

    突然间，方夜羽终于看到了庞斑依旧向外渗血的右手，不由脸色微变。

    他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老师受伤了？

    而且无论多么严重的伤势，最多不过数个时辰，老师就能做到痊愈。

    而今日却……

    “你可曾见到那一剑的风采？”

    庞斑突然笑了。

    方夜羽答道：“徒儿不曾有缘……”

    庞斑却笃定道：“不，你见到了！”

    “莫非是……”

    方夜羽终于好似明白了什么，骇然道。

    庞斑背负双手，正静静看着眼前灿烂如黄金的秋菊，旋即淡淡道：“不错，正是那四人联手使出的一剑，虽然剑意真韵远不如那个人，但这一剑的风采已经称得上冠绝当世了！”

    方夜羽意外道：“但他还败在了老师手下！”

    兰溪镇中，那四人仅凭剑阵，便挡住了方夜羽一行人许久。

    可在方夜羽看来，这一剑未必没有破绽，只是老师重出江湖，为了日后席卷天下而布局。

    他这有所犹豫，不愿在那四人剑阵下硬拼！

    日后只需调遣人手，就可以轻松对付这四人所设剑阵。

    况且在他看来，倘若是老师出手，这四人根本没有催动剑阵的机会。

    庞斑摇摇头，看着眼前绽放的灿烂秋菊，好似想起了什么，感叹道：“不，你错了，在那一剑之下，任何人都不敢有所保留，包括我……”

    “所以？”

    方夜羽好似明白了，但他依旧不愿相信。

    在他眼中老师，是无可替代的天神，而神又怎会……

    庞斑淡淡道：“我并没赢，他也没没有输！”

    似是明白方夜羽并未彻底明白，庞斑又道：“夜羽，伱可从浪翻云亲手编制的竹箩中看出了什么？”

    方夜羽好似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意外，很快就道：“浪翻云有着这世上最精确的一对巧手，尽管找到世上最精巧的工匠来，能织出的东西也不外如是。”

    庞斑摇头道：“但何人能像浪翻云般可把‘平衡’的力量，通过这竹箩表现得那么淋漓尽致。”

    方夜羽浑身一震，定睛望着竹箩。

    竹箩四乎八稳放在桌上，果然是无有一分偏右，更没一分偏左。

    庞斑道：“天地一开，阴阳分判，有正必有反，有顺方有逆，天地之至道不过就是驾驭这种种对待力量的方法，总而言之就是‘平衡’两字。所以从这竹箩显而出来的平衡力量，便可推出浪翻云的覆雨剑法，确实已达技进乎道，观知止而神欲行的境界。”

    方夜羽乘机问道：“那人比之浪翻云又如何？”

    庞斑淡然道：“两人武功均已臻第一流的境界，区别则在两人的修养与追求之上，那个人那一剑宛若一朵盛开中的花朵，又犹如一条恶龙，代表着死亡，而浪翻云却是对亡妻的追忆，以明月和酒融入生命，若要用两个字来说出他们剑法的区别，那便是魔剑骨毒与因情入剑。扑面而来的孤独戾气和逸气！”

    方夜羽心要一阵激动，天地间唯有庞斑能如此透彻去分析这两个绝代高手，只有他才有那眼力和资格。

    庞斑突然停了下来，良久后又道：“但厉若海心中则充满了悲伤和追求武道的激情，与上述二人有所不同，厉若海的是霸气，无可挑剔的霸气！”

    话说道此处，庞斑又似回忆起了迎风峡的那一战，好似依旧在回味那一战的甘甜醇美。

    片刻后，庞斑突然长笑道：“好一个姑苏慕容复！好一个厉若海，六十年来，我庞斑还是首次在同一日内连续负伤！”

    随后微一沉吟，柔声道：“夜羽．你知道吗？我喜欢现在那受伤的感觉，非常新鲜，刺激我想起了平时不会想的东西，想做平时不会做的事。”

    方夜羽诧异地道：“师尊想做什么事？”

    庞斑微微笑道：“给我在这里找出那间最有名的青楼，今夜在那里订个酒席，找最红的名妓来陪酒，我要请一个贵客。”

    方夜羽愕然道：“请谁？”

    庞斑道：“‘毒手’干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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