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落花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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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师之礼?”柔薇一瞬怔住,极缓地摇头道,“烟茗姐姐,你定是在说笑,我从你学茶才两三月,为何偏要赶我走?难不成,是我懒惰懈怠,还是学而不精?”
曲烟茗忙道:“不是不是,柔薇。我已然对这宫墙之内心疲意懒,连累茶味也失却几分。你再跟着我,怕是也学不到什么。更何况,你受我连累,挨打入狱,吃了多少苦。你虽是我徒儿,到底是桐亲王府的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交代不了。我不能再耽搁你,更不能再连累你。”
“所以,烟茗姐姐这是一蹶不振?”柔薇抓着她的手滑下,认真道,“我在入宫学茶前,听说过你为重开嘉木轩,曾设摊卖茶、坟典售茶、学煮引子、制得药茶,纵然一再受挫,却从未轻言放弃。可是,如今,你怎这般意志消沉?难道,为了几个小人,你便要无声无息地抛弃茶事?你不觉颇为不值?你守了多年,到头来会为了不值一提之人放弃?你不觉愧对这天地之精华?”
“柔薇,”曲烟茗看着愈加激动的柔薇,轻声道,“我没有要放弃茶事,不过是想你离开。”
柔薇不待她说完便抢道:“我离开以后呢?无人与你一同迎风抗雨,留你一人在宫中浮沉里渐渐湮没,任由你对茶艺心思淡漠,最后不得不承认早已背弃茶心?烟茗姐姐,你莫忘了来广平、进皇城是为了什么?眼下,宫中饮茶已蔚然成风,嘉木轩也解封再振。劫后余生、大好光景,总不该肆意辜负罢,不然你的苦心血汗便付诸东流,那些受过的罪又算得了什么?”
静静听着的曲烟茗早已泪眼朦胧,久久缄默不语,空余微雨落伞、响彻浮华。在这静极中,柔薇也逐渐平复下来,侧首看向承雨的瓷罐,亦是无言。
“自从你我相识以来,我一直以为你如茉莉花一般清纯淡雅、温和柔弱,不想你骨子里却是老茶一般醇和厚重。”曲烟茗苦笑道,“你若不愿独自离去,我又怎能徒自忧伤。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的迷茫无奈,尽为你看透。若非你一席话,我该是不知自己已然落于失却茶心的山崖边。”
柔薇眼中微亮道:“烟茗姐姐不让我走了罢,那你可要答应我好好的,不许枉顾茶事,也不准辜负茶道。”
“是,我的好徒儿,”曲烟茗嘴角微扬道,“柔薇,不如我将一罐梅雨之水埋于这芙蓉池边,待得来年,烹煮新茶,以念今日同舟共济。可好?”
“自然是好的。”柔薇笑道。言罢,两人皆是手执一伞,另一手配合默契,挖洞、放罐、埋土,笑语盈盈间,仿佛如丝细雨也染上笑意,柔和温暖。
两人手提瓷罐,缓步向晴明殿而去。曲烟茗远望东面若隐若现的深远屋檐,忽道:“我似乎忘记该好好感谢高公子,天牢之中,若非他来看我,我不知是何等难熬。”
“听说,将冯贵妃和细雪分开审问,还是高公子的主意。说来,他应是我们的恩人。”柔薇接道。
曲烟茗想想道:“我们除了茶叶也无以为谢,不如一同去文苑送这梅雨之水当面道谢罢。”
“还是烟茗姐姐代我谢过罢。昨日,我发觉有些茶叶受潮,要急着烘干,便不随烟茗姐姐去了。”柔薇说着,快步向前走去,不及曲烟茗反应,就已跑出一丈有余,却是连半点雨水也未溅到。
曲烟茗望着她背影在雨幕中消失,轻叹一口气,转身向东而去。到得文苑,曲烟茗打听方知高竹寒所在,轻步进了门,见高竹寒伏案疾书,便收了纸伞,拍去身上浮雨,轻轻放好瓷罐,就打量墙上书画。
“自从上次三皇子棋艺颇得圣上夸赞,各皇子便都请顾兄教棋,这些日子怕是少在文苑。”高竹寒停笔道。
“我,是来找高公子的,”曲烟茗略有迷茫道,“若是打扰,我这便走。”
高竹寒忙起身道:“曲姑娘并未打扰,我正整理编写经书,不知曲姑娘此来有何事?”
曲烟茗从袖中拿出一只精巧茶包道:“这是上好的安国黑茶,那罐中是我与柔薇刚刚收来的梅雨之水,特送与高公子。”
“如此风雅之事,宫中大约只有曲姑娘可为了。”高竹寒接过茶包,细细端详道,“近来前朝为冯家之事忙碌,更要提防丹国边兵,早无这般静心宁气。就如我方才抄写的那句《诗》,‘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曲烟茗微笑道:“这诗虽是征战杀伐之气浓重,却也满是忧郁哀伤,‘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柔薇的名字便是出自这里。战火忽起,自是顾不得种种,心忧天下、归期未定,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一场战事,两重天地。前线烽火连天,远方家人担心不已。纵使有幸凯旋,仍免不了恍如隔世,方有了这诗最后那句吟诵颇广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的确,”曲烟茗一手轻轻摩挲新干墨迹道,“从来战场最无情,征人一去无音信,不知那些期盼的女子如何挨得过一日又一日的思念。可惜,春闺梦里之人,大都成了荒原之上的堆堆白骨。”
高竹寒捧过瓷罐,看了看梅雨之水,道:“曲姑娘本是送来风雅,却为我引向伤春悲秋。清茶配诗句,多谢曲姑娘。”
“其实,该是我谢过高公子。”曲烟茗认真道,“天牢中,若无高公子探监安慰、设法审问,我大约只能静等秋后问斩了。如此大恩大德,单单用了一包茶、一罐水,终是单薄。”
高竹寒微微犹豫,还是道:“虽然顾兄叮嘱我莫要告诉曲姑娘,可是我也与朱大夫一般,不愿为人负有恩德。曲姑娘此次入得天牢,可全身而退,尽皆倚靠顾兄出谋划策。他要我利用宰相之子、文苑编修的身份向圣上献上审问计谋,以此求得与你见面的机会。他说,你初入天牢,定然心神慌乱,要我照顾安抚。”
曲烟茗看向高竹寒,后者续道:“顾兄对曲姑娘被人陷害深信不疑,便让我用分开审问、威逼利诱之法,让废贵妃与细雪两人互相猜疑而说出实话。出乎意料的是,圣上亲自旁听对废贵妃的审问。若非顾兄思虑周全,曲姑娘此番怕是不好出来。”
“高公子,你终究还是有负所托,偏偏没能守口如瓶。”曲烟茗轻叹口气道,“我本以为,高公子能于危急之时探监相救,当是对我有所挂念,不再仅仅是在嘉木轩之时的善意帮扶。已然到了生死一线之际,该是有些真情实意。”
“此次能平安渡过,实属不易,曲姑娘还是莫要想太多,好好歇息一些日子罢。再谢过曲姑娘的茶和水,也代我向柔薇姑娘问好。”高竹寒说着便又落座,提笔继续抄写。
曲烟茗还想说什么,见高竹寒心无旁骛的样子只好忍下,默然转身踱出。
细雨初停,朦胧迷蒙,匆匆走过的宫人仿佛不忍打扰宁静寂寥,瞬间又消失在薄雾之中。远处,芙蓉池那端的西山若隐若现,仿佛误落人间的蓬莱仙境。曲烟茗沿芙蓉池而去,又缓缓上了西山,念及雨后山上,甚是小心。
氤氲之中,悠远古朴的琴音若有似无,随着山路蜿蜒向上,愈加清晰。曲烟茗不由得愣了愣,侧首谛听,喃喃道:“这应是《凤求凰》罢。不知是谁有此闲情雅趣,可惜,琴音颇为忧伤哀婉,有些不似清景。”
曲烟茗仍是小心走着,加快了些脚步。淡霭流连,笼罩周遭,琴音漫散无定,越来越惆怅哀伤、柔肠百转。曲烟茗时而闭眸聆听,时而四下张望,时而退回原路,几番寻找仍是不见抚琴之人的半点影子。
“罢了罢了,”曲烟茗寻了一块山石坐下,远望轻烟飘荡的偌大宫城,自言自语道:“寻寻觅觅终是凄凄惨惨戚戚,却是错过了登临望远、花草飘香之时的悠然惬意。世人多喜熙熙攘攘,我亦难免俗。历经成败起伏,方知,富贵荣华、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宫中波云诡谲、暗潮涌动皆是命丧黄泉的步步惊心。我与世无争,却又身不由己。寻求茶事的途中,许是乱了心性。还是柔薇说得对,茶心不可失。”
此时,琴音忽断,余音缭绕,仿佛求而不得的执拗无奈,空自怅惘。
曲烟茗眸中一亮,起身快步走着,转过山角,便见山崖之上的小亭。幽雅古琴横卧石桌,流苏轻轻摇荡,黑白棋子斑驳棋枰,却是不见人影。
“也许,我对他的心有所念,终究不是深情倾慕,而是对他一次又一次慷慨相助的感激,无法偿还的感激。”曲烟茗望着一幕清景,无可奈何道。
晴明殿前,曲烟茗正要进得殿门,就见柔薇一路小跑而来,站定后气喘吁吁道:“烟……烟茗姐姐你总算回来了。方才,方才松墨公公来过,说两日后,让烟茗姐姐在芙蓉池边以古法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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