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8 第296章 孝陵卫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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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清晨,寒意沁人心脾,呵气成雾。
道路两侧草木摇霜,疾驰的马蹄踏过路面,震落了秋叶上的蒙蒙霜沫。
这支北上的队伍已日夜兼程地奔行了十余日。一路上风餐露宿,十分艰苦,孝陵卫的骑兵们却毫无怨言,只因使命在身———用最短的时间,护送太子殿下安全返回京城。
路上并不安全。刚从南京启程不久,殿后的锦衣卫探子就发现有人尾随。
沈柒推测尾随者是被他打退后仍贼心不死的那批庆州军。对方人少,不敢与他们正面交锋,便如耗子般偷偷摸摸跟在后面,想要找机会偷袭。
朱贺霖、梅长溪、苏晏与沈柒组成的四人领导小组经过商议后,决定请君入瓮。
于是在数日疲劳行军后的某个夜晚,安营扎寨时他们假装放松警惕,引诱对方来袭营。
对方果然上当,夤夜包抄偷袭太子所在的主帐,结果被反杀个落花流水,丢下三四百具尸体后做了鸟兽散。
苏晏有点震惊:“庆州军当年在卫途手里也算是赫赫有名,纵横北漠几十年,如今就这点战斗力?怎么感觉还不如……陕西的响马盗呢?”
沈柒哂道:“在不识货的人手中,再快的刀也会很快变钝。何况二十年过去,卫家私蓄的这些庆州军已是二代甚至三代,派去刺杀太子的那些人算是其中精锐,剩下的,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朱贺霖摸了摸藏在怀中的伪诏,还有沈柒捡回来的残留毒酒的小金瓶——他始终保存着这两个证据,打算回京后向冤头债主讨个公道——不仅仅是卫家,还包括卫家背后的那只黑手。
“不可掉以轻心。”梅长溪提醒,“我担心打小爷主意的,未必只有这一拨人马。”
苏晏颔首:“说的对。前方五百里有个漕河渡口,倘若还发现尾随者,小爷不妨更衣换乘漕船走一段水路,甩掉追兵后再与大部队汇合。”
结果接下来的几日风平浪静,队伍行进颇为顺利,天公也作美,一直放晴。照这个速度,再有七八日就能赶至京城了。
即将出山东地界时,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从九天倾倒下来,雨鞭抽打大地万物,莫说人睁不开眼,连马都难以辨明方向。他们只好前往临近的小县城避雨。
这个小县城位于山东的东昌府,与府城相距不远,名为——堂邑。
*
“东昌……”
一张粗制滥造的地图,铺展在茶肆的桌面上。
王武、王辰兄弟俩,一个曲起腿大咧咧坐着,一个俯身手撑桌沿,埋头研究这张山东司的地图。
“东昌往西北约二百里……这儿,临清!”王武把粗大的手指点在地图中,漕河边的一座城池上,“先拿下临清,阻截漕运。临清是漕河沿线的六大商埠之一,所停漕船不下千艘,我们把这批运粮船烧了,便能狠狠打击狗朝廷的粮草运输与军队士气!”
王辰琢磨了一下,说:“哥,我觉得还是先打堂邑比较保险,毕竟是个县城,容易拿下。还有那啥,谷王的藩地不是在东昌府城么?打完堂邑,一转身就可以打东昌,咱们把个皇帝的亲兄弟宰了,不是更能打击狗朝廷的士气?”
王武嘲道:“什么亲兄弟!你以为皇家的兄弟像咱俩这么肝胆?我看皇帝恨不得亲手把他兄弟全宰了,你替他削个藩,他还得感谢你!”
“……不能吧?”王辰瞪向他哥,“那好歹是龙子龙孙,被我们这些泥腿子给宰了,皇帝面子上能好过?”
“什么泥腿子!我们是义军,替天行道的义军!”王武斥责他弟。
这支由陕西响马盗转型而来、与河南廖疯子部关系密切、打着“替天行道,重开混沌”旗号的反政府武装,其性质“义”不“义”的暂且不提,至少战斗力还是颇为强悍的。
自河南北上,进入山东地界后,王氏兄弟所率领的义军连续攻克了寿张、阳谷等县,一路杀官吏豪绅,焚毁官粮、劫取兵库、释放狱囚,打得地方卫所难以招架,可谓风头正盛。
等到朝廷大军闻讯赶来,他们又仗着擅长骑射,流动作战,倏忽来去,再一次脱离了围剿。
兄弟俩率部流窜到山东的东昌府,在接下来先打哪个城的问题上,发生了争执。
没过多久,这个争执因为一封带有八瓣红莲记号的密信而得到了解决。
信是鹤先生写的,告诉他们一个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太子朱贺霖返京,刚经过东昌府城,依照路线推测,也许会被这场大雨堵在堂邑附近。
“原来教主也到了山东。”王武喜出望外,“好!拿住一个太子,抵得上八九十个宗室藩王、八九十万朝廷军队。”
王辰得意地一抹鼻子:“我就说了吧,堂邑!”
“不知这个消息准不准确?”王武从大喜中冷静下来,“可别误导了咱们,最后落个两头空。”
王辰仔细辨认过信纸角落里的红莲印记,确定不是伪造后,说道:“教主的神通预测,什么时候出过错?去年市井间的歌谣还记得罢,‘霹雳兆大劫’,结果就在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好几个府城夜间都发生爆炸,听说连京城的一整个坊都被天雷劈成了大坑。可不是应验了那首红莲谣?”
王武颔首:“那就先去堂邑,看能不能逮住这位太子爷!”
*
夜宿堂邑。长途奔波多日,骨头架子都快抖散了,终于可以睡在床榻而非地面、马背上,按理说该舒服入睡才对,苏晏却辗转反侧。
左右睡不着,他干脆披衣起身,打着伞穿过大雨如注的庭院,登上旁边的钟鼓楼,隔着雨帘遥望北方。
等雨势稍歇就启程,七日之内必须赶到京城……苏晏默默思忖着,一只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胸口处,隔着布料捏住了挂在脖颈下的那枚羊脂玉印。槿隚……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睡不着?”
身后忽然响起话音,夹杂在雨声中。苏晏警惕地回头,见是沈柒,松了口气。
沈柒走过去,将手中披风替他裹上:“担心无益处,但尽人事、听天命。”
苏晏有点意外:“这话真不像你说的。”
沈柒道:“我等竭尽全力,若太子还能不能成事,那就是他的命。”
果然,所谓“听天命”是说别人的命。若是搁在自己身上,按他的性子,怕不是要和天命拼个你死我活。
苏晏把这想法笑着说了出来,沈柒也勾起了一抹笑意:“知夫莫若妻。”
借着楼高雨大,两人情不自禁地想亲近一番。苏晏忽然敛了笑,指向远处城外:“七郎你看,那是什么?”
垂天接地的雨帘中看不分明,但城外官道上依稀亮起的星点火光,并未被雨水完全浇熄,像荒郊夜色中浮现的鬼火一般。
沈柒眯眼审视片刻,面色微变:“像是夜行军!人数还不少。”
“夜行军?谁的军队,就这么个小破县城……”苏晏忽然抓住了沈柒的手臂,“先示警!宁可草木皆兵,不可疏忽大意。”
沈柒反手拍在身后的钟杵上,木柱子敲击大铜钟,声震夜空——
“铛!铛!铛!”
梅长溪从睡梦中惊醒,冲出房门叫道:“敌袭——”
孝陵卫训练有素,就连夜里睡觉也是合衣枕戈而眠。连绵不绝的钟声中,士兵们纷纷上马集合,列阵以待。
“贼你娘,这些瓜皮!”堂邑县城外,钟声依稀传来,王武没忍住爆了声粗口,“都说了别点火把、别点火把!”
王辰回头一看,无奈道:“雨太大,伸手不见五指,路坏的地方不点几个火把,怕掉进坑里去。”
王武想想也是,便道:“惊动就惊动了。小县城一个,别说瓮城了,城墙都不齐,直接推平了它!”
县城内,太子朱贺霖在猩红色曳撒外罩了一件方叶齐腰的黑漆铁甲,头戴圆顶宽檐的明铁盔,腰佩长剑,上马后朝东宫侍卫喝道:“取我的弓箭来!”
梅长溪阻拦道:“小爷不可随军迎战。先留在县衙,等天亮了看清战况与路况再说。”
朱贺霖道:“你是不是看不起小爷——”
话未说完,就被大步走下台阶的苏晏给拽住了袍袖。
“小爷,这不是畏战。”苏晏仰头望向马背上的太子,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淋湿头脸,“而是事有轻重缓急,人各有各的责任。孝陵卫与锦衣卫的责任是护驾作战,而小爷的责任是尽快地、安全地赶回京城。小爷,你好好想想!”
他以为依照太子的霸王脾气,还得再闹腾一番,没料到朱贺霖只愣怔了一下,很快就想通了:“你说得对,小爷眼下只有保全了自己,才对得起为我而战的所有人。”
朱贺霖翻身下马,一把拉住苏晏的手腕:“你也随我去县衙内。”
沈柒带着锦衣卫,与梅长溪的孝陵卫同去迎敌。朱贺霖与苏晏两人则在东宫侍卫的拱卫下,坐在县衙大堂,一边看地图,一边听着外头不时传来的战报。
随着更多军情推测,敌军与战况逐渐明晰起来。
“报——敌军是河南廖疯子一部。”
“报——更正敌方身份,是廖贼的东路军,首领王武、王辰,就是原本的陕西响马盗。”
“王氏兄弟到河南与廖贼合并后,去年又分军北上,在山东地界游击,当时兵部就上报过朝廷,派军围剿。”朱贺霖对苏晏解释道,“后来我去了南京,就不太清楚他们的动向了。”
有些耳熟的名字,令苏晏回忆起在陕西遇见的那对贼头兄弟。
当年击掌盟誓,阴差阳错誓言碎;如今狭路相逢,水火难容战死生。所谓命运,着实令人唏嘘。
苏晏感叹道:“王氏兄弟夜袭堂邑,目标如此明确,想必是奔着太子来的。看来他们最终还是沦为了真空教的打手。”
……也未必是打手,更有可能是各取所需。苏晏不禁想起大铭太祖皇帝所率的推翻前朝的义军,与百年前就打算借鸡生蛋的真空教。
历史总是上演着惊人相似的一幕,然而——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王氏兄弟想要复制太祖的成功,却不占天时地利人和,想要强行复制,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彻底失败。
哪怕我苏清河今日折在这里,只要太子能安全抵京,这个国家就不会轻易被颠覆,苏晏坚定地想。
外面雨声渐止,厮杀声更加清晰……
天亮了。
沈柒大步流星走进县衙大堂,衣袍上又多了不少杀敌时溅射的血污,自身倒是没怎么受伤。
“战况如何?”朱贺霖起身迎上去,急切地问道。
沈柒道:“战况胶着。主要是对方人多,约有八九千人,都是骑兵。堂邑县城太小,防御力量微薄,倘若孝陵卫挡不住敌军的进攻,就容易被包抄。太子殿下,走罢!”
“走?怎么走?丢下梅仔与孝陵卫?”朱贺霖显然不能接受。
沈柒皱眉:“不是你丢下他们,而是他们为了让你顺利脱身回京,宁可舍身取义!这不仅是我的意思,也是梅长溪的!”
朱贺霖炸毛了:“小爷没这么孬种,用三千战士的血肉为我的回程铺路!”
沈柒阴恻恻答:“三千血肉不拿来铺路,难道拿来做奠基?孝陵卫不怕死,锦衣卫也不怕,但只怕死得毫无价值。”
朱贺霖大怒,抓起桌面的茶壶凌空砸向他。
苏晏吓一跳,连忙伸手拖住朱贺霖:“小爷!小爷别生气,他这会儿打仗打上了头一身杀气,说话不中听,但本意是好的。”
“他沈柒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子?还有没有君臣尊卑?”朱贺霖怒道,“他敢在我父皇面前这么说话吗?你问问他,敢吗?!就欺负小爷年轻是吧?”
苏晏一边安抚他,一边转头对沈柒使眼色:“沈同知,身为臣下出言无状,还不向太子殿下赔个礼?”
沈柒垂了眼,抱拳行礼,语气冷淡:“……臣出言无状,请太子殿下恕罪。”
苏晏又对朱贺霖道:“小爷嗳,他和梅仔两人做这个决定,不也是为了你、为了大局嘛。让他把话说完,拿出个计划来看看能不能行得通,别再把时间浪费在口舌之争上了,好不好?”
朱贺霖冷哼一声,沈柒也不再出言相激,好歹是把双方都拉住了,苏晏用袖子暗中拭了把额汗。
沈柒道:“梅长溪会率孝陵卫拖住王氏兄弟的大军,我率五百锦衣卫护送太子往西北方向突围。再走二百里便到了临清,从那里上漕船,抵达沧州后下船,再走陆路直上京师。”
苏晏想了想,问:“为何要在沧州转陆路,不直接沿漕河抵达京师?”
沈柒答:“因为继续走漕河的话,沧州再往上要经过天津。我之前抓了一些庆州军俘虏拷问过,他们就是被卫家偷偷囤在天津的。既是老巢,难保没有余孽,我们能避则避。”
苏晏恍然大悟,心中佩服沈柒虑事周全、行事老辣。
朱贺霖也缓和了怒容,凝眉思索。
沈柒补充道:“梅长溪说,等孝陵卫打赢这场仗后,会继续北上,追上太子的队伍。”
“‘打赢这场仗后’……”朱贺霖喃喃,眉间愁色蓦地一松,“鏖战杀敌的将领尚且自信满满,我身为储君怎能自己泄了这股气?我得相信孝陵卫,相信梅仔。”
“还有,相信锦衣卫。”苏晏朝朱贺霖点点头,“沈柒说得对,倘若太子不能顺利回京,一切牺牲都会变得毫无意义。小爷,你曾对我说过好几次,说你已长大成人。但成人不仅意味着能作主、能打仗,也意味着能承担得起别人为你的付出与牺牲。”
朱贺霖深深吸气,闭上双眼,而后迅速睁眼——这一瞬间的神态,竟让苏晏觉得酷似皇爷,虽然两人的长相并不太像。
“就按沈柒的计划,去临清,走漕河。”他在顷刻间做出了决断,“替我给梅仔留个言——一定要带领他的兄弟们活着回到京城!这是君命!”
*
大雨停歇没多久,又下了起来,好在比昨夜的雨势小了。五百名锦衣卫护送着太子,在雨中沉默地赶路。
二百里路程,不惜马力疾驰的话,半天便可抵达。但泥泞湿滑的路面,让行军速度大打折扣。
从堂邑县城突围时,王氏兄弟似乎发现了他们的意图,试图追击,一次又一次被孝陵卫挡了回去。
梅长溪的战袍吸饱了血与雨水,沉甸甸地裹在身上,却仍一次又一次地举起冲锋陷阵的刀尖。
在指挥使身先士卒的指挥下,面对两三倍于己的敌人,孝陵卫无一人怯战退缩,愈战愈勇。
而王氏兄弟所率的“义军”,近来与地方卫所的战斗总是轻松取胜,难免有些骄心与轻视,如今则是越打越心惊。
一支冷箭从身侧飞来,射入了梅长溪的腰肋。
他嘶地抽了口冷气,左手猛地拔出箭矢,带出了一蓬血花;右手动作不停,挥刀将另一名敌军砍下了马背。
亲兵劝道:“大人先去后方包扎止血,这里有卑职们顶着。”
梅长溪一边喝道:“这点伤算什么?少废话,专心杀敌!”一边在心里默默盘算,太子在锦衣卫的护送下,差不多该到临清了罢?
敌军胸腔中喷出的血花溅在了他的脸上,仿佛为视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
梅长溪想起他看见钟山上狼烟升起的那一日。
他丢下锄头回家,换上一身甲胄又匆匆离家,在院子里遇见正在晒旧被单的袁斌。
旧被单也是红色的,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位新娘的嫁妆。因为怕雨天发霉,经常拿出来洗晒,故而越洗越旧,从鲜红变成了淡淡的红。
“都督。”他对袁斌行了个军礼,“……君主有召,我今赴命。”
袁斌背对着他把被单抖平,头也不回地答:“去罢。”
他望着老人矮小枯瘦的身影,眼眶逐渐湿润:“都督,倘若……我一去不回呢?”
袁斌冷硬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牺牲的时候,就得牺牲。”
“可我若是回不来,你——”
袁斌勃然大怒:“那便一去不回!男子汉大丈夫,忠义当头,何以如此畏畏缩缩!”
梅长溪说不出话。他深吸口气,手握刀柄,昂首走出院门。
没几步,又折返回来,走到袁斌面前忽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他抬起脸,含泪坚毅地道:“我若是回不来,家里只剩你一个人了。你多保重……外公。”
袁斌转身不看他,沉声道:“走罢,梅仔。”
梅长溪走了。
袁斌转身看他的背影。风把旧被单掀起,扑打在老人瘦削的脸上。
这是他的女儿、梅长溪的母亲的嫁妆。袁斌摸着红色的被单,喃喃道:“阿梅,你地下有知,保佑你的儿子,也原谅你的父亲……”
堂邑城外的战场上,梅长溪运足真气,向着全军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孝陵卫——”
“君主有召,我今赴命!”全军亦回之以怒吼,遥相应和,“君主有难,我今赴义!”
“——孝陵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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