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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山海谣16

当年楚明姣与江承函在一起这件事,就像山海界平地而起的一道雷,炸得许多人瞠目结舌,惊诧过后更勾起了抓心挠肝的好奇。

江承函那边无人敢冒犯,她便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一天赴三次约,茶还没抿上两口,对面耐不住性子的少年少女便眨着眼睛开始提“神嗣殿下”。

次之后,楚明姣忍受不住这种明里暗里,连自己亲爹都欲言又止想要知道详情的事态,当机立断闭关苦修半年多,再出来时,提着剑将所有还追着问的人都问候了一遍。

至此,一些影响人心情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

其实不是她故弄玄虚不想说,也不是扭捏着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总觉得故事太亘长平淡,有心要提,一时之间竟不知从哪里开口。

楚明姣十六岁认识了江承函。

彼时,楚滕荣终于坐上嫡系家主的位置,春风正得意,楚南浔惊才风逸,已然崭露头角,成为山海界五世家里风姿最惹人赞颂的少年天骄。楚家一脉,风头一时无二。

也正是这样的家世背景,养出了最令人心折的明珠。

十六岁的楚明姣被兄长管束着,纵容着,娇俏的姑娘尚未完全长成,喜欢梳长到腰际的辫子,一双杏眼里溢满跃跃欲试,勃然生动的笑意。世界在她眼中,是充斥着机遇,挑战,随意一场飘雨,地里都能长出野蘑菇的春季。

这样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

似乎尤觉得上天对她的偏爱不够,这一年,楚明姣觉醒了本命剑那是连楚南浔都吃瘪,未能如愿收入囊中的大杀器。除此之外,她在剑道上的天赋属于一骑绝尘,令人望尘莫及的程度。

所谓集天地钟爱,山川秀气于一身,也莫过于此了。

自从觉醒了本命剑,楚明姣的生活除了各色各样的花钿,四季收集酿成的茗茶甜酒,库房里一日比一日娇艳的绸缎,又多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练剑。

她跑了许多地方,均不满意,前前后后为这事忙活了两个月,才找到一处最合心意的地方。

那是几座连绵的雪山,危峰兀立,犬牙交错,并不在楚家的辖地内。雪峰处于极北,笔直伫立在苏家与潮澜河的边界线上,因为这特殊又尴尬的地界,这边无人管束,清冷异常。

山脉常年雪窖冰天,银装素裹,放眼望去,连走兽飞鸟都似乎绝迹。

是个最清净不过的练剑场所。

楚南浔送她过来时,将这地方看了又看,颇有些不放心地皱眉“楚家亦有不少山脉,你若都不喜欢,为你布置个小世界亦可。怎么非要执着于此地”

“春夏秋冬,霜雷雨雪是本命剑精髓所在,前头几样我修得差不多了,唯独雪之道,一直不曾有领悟,再这样下去,修为要停滞不前了。”

楚明姣披着雪白大氅,将雪面踩得嘎吱嘎吱直响,她从光秃秃的树枝后回眸,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声音沁甜“灵力构成的雪与天然形成的并不一样。哎呀哥哥,你回去吧,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楚南浔好笑地看着她哒哒哒跑到这看看,再转个身围着树绕一圈,那种纯真灿烂的样子,真令人挪不开眼睛。

“怎么不是。”他朝乱蹦哒的姑娘招手,弯下腰,将手里拿着的雪兔围领绕到她颈上,左右看了看,笑着点了下她鼻头,慢条斯理地笑话她“我们二姑娘,脸上分明写满了我就是个小孩子,人人都得让着我这句话啊。”

楚明姣顿时极为不满,推着他下山“你干嘛不信我,我现在可厉害了。苏韫玉都老被我打得嗷嗷叫。”

“他那不是让着你呢。”楚南浔拿她没办法地举手投降,温声叮嘱“这山处于苏家与潮澜河之间,寻常人不敢作乱,我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是你要克制一点,别闹出太大动静,免得惊扰了潮澜河的神嗣殿下。”

楚明姣满口答应。

答应归答应,那几句话,她可以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什么神嗣啊,殿下啊,都在本命剑出现的那一刻,从她的脑子里轰然远去,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那日午后。

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雪山上练剑,不知道的,以为她在那炸山头。

连绵百里,无人踏足的纯白素色宛若一张纯净白纸,而她小小的一个,抱着半人高的剑,兴致勃勃地跑着耍一道,累了再跑到另一边劈一剑。不到下,就将冰凝雪积,满眼玉树琼枝的山巅炸开了一个又一个数尺深的雪坑。

苏韫玉被兄长摇醒收拾残局时,打着哈欠来找人,见到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萝卜深坑,楚明姣傲然站在其中一个坑里,竭力要给人一种剑道宗师卓草不羁的风范。

而实际上,苏韫玉找她人都找了半天。

“楚明姣,二姑娘,小祖宗。”他拎着人站起来,见她兴致一过,立刻就开始跟裙摆上沾上的泥土雪屑较劲,无奈地叹息了再叹息,认命地给她拍了又拍,耷拉着眼皮道“你在干什么啊,你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这山上的冰雪之意好浓。”她眨着眼睛,两条辫子因为这一折腾歪着松了点,说话时有种生涩绰约,不谙世事的风情“本命剑好喜欢,再过段时日,我的修为又要突破了。”

苏韫玉被这个“又”字刺激得面容扭曲。

“再怎么喜欢你都给我克制点,我父亲说,神嗣偶尔会来这边静坐,你别一剑砍到他头上去了。你若真这么做了,千万别联系我,联系楚南浔就成,我处理不来这个事。”苏韫玉见实在拉不走她,干脆作罢,丢下几句真诚劝告后扭头走了。

这几座山脉从此成为楚明姣很长一段时间钟爱的练剑之地。

在第三次炸山头时,楚明姣有一瞬间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

大雪骤落,北风凛冽,本命剑剑尖上凝起的那朵灵力雪花施施然增了半圈有余这抵得上她半个月苦练的结果了。

她极为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最后发现一株枯梅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说是人,其实更像这冰雪世界中浑然天成的一点,因此来与去,丝毫不会显得突兀。

他一身雪白衣裳,就连大氅上的毛边都是毫无杂质的白边,唯有发丝散落着披在肩头,是沁了墨的浓黑,五官细节如冰雕玉琢,纯然洁净如冬季第一捧雪。

少年身上冷霜般的气息太浓郁,身份不言而喻。

楚明姣讪讪收剑,但见他并不开口说话,也不曾示意她离开,只是参禅一样立于树下,做个赏心悦目的雪人儿,又渐渐收起原本就只有微末一点的敬畏之心,隔空朝他见了个礼,拎着剑兴致勃勃去了另一边。

刚开始她还顾忌点,控制着本命剑小心再小心,可她年岁尚小,本命剑凶性勃发,难以收放自如。再加上这位神嗣一来,最难琢磨的雪之意变得取之不尽,大雪很快将山路全封,这里便俨然成了封闭的欢乐园,本命剑恨不得炸上一百个坑。

楚明姣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逐渐破罐子破摔地放任自由了。

神嗣也不在意这个事,他天生无悲无喜,坑炸到眼前,他睫毛略动,那惊天动静的姿态便兀的成了一道影,绝无幸免地碎在眼前。

自此之后,楚明姣发现一个十分叫人尴尬,又忍不住动心的事。听说这位神嗣由冰雪而生,自带凛冬气质,他待在哪儿,哪儿的雪之力便强,这俨然是个修炼的捷径。

楚明姣灵机一动,每次吭哧吭哧绕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练剑,抱着剑下山时,心虚又不好意思地在那棵枯梅下摆放些自己喜欢的物件。

这些东西不算多贵重,有时是自己做的糕点,有时是从楚南浔那搬过来的酒,或是一支心血来潮自己用木头削了做成的簪子,它们就那样经年累月地摆着,泯于朔风中,无人问津。

神灵不领好意,楚明姣也不管他收不收。在她的逻辑里,只要她送出去了,就不算占人便宜。

两人各待各的,这么一待,就是十年。

在此期间,谁也没和谁说过话。

或许是经年累月的无声相处,楚明姣对这位传闻中的神嗣刻意留心,多了许多了解。

比如说他天生为神灵,无情无欲,没有属于人的复杂情绪,只要不是真故意冒犯他,他便会和宽和稚子一般宽和所有人。

又比如,他脾气好到没有边际。上次苏家和楚家的一些弟子在逍遥楼闹事,砸了两条街,他过去时,给满脸是血的那个递了帕子,又给伤重的那个疗了伤,才令神主宫将人尽数羁押了。

很,很难以形容,超乎楚明姣想象的一个神。

这十几年里,楚明姣身段抽长,脸上纯真烂漫的稚气逐渐散去,原本便出挑的颜色更为深郁逼人,如同含苞待放的骨朵,终于得到了春日的润泽,徐徐袅袅地吐露出惊人的馥郁芬芳。

随着修为的增长,本命剑的难度也在逐步提升,楚明姣这时候表现出了极为明显的“偏科”。

她追逐春日盛景,提着裙子徜徉在花海中,闭眼假寐便是小半天。她观察山川的青翠,流水的解冻,与一切展现出生机的生物共舞。夏日骄阳热烈,她朝灵农们借了硕大的遮阳帽,跟着灌水摘瓜,不亦乐乎。秋日天气干爽,瓜果成熟,她在山水镜中来回,带着许多成熟的药材灵果,丰收使她的眼睛颤颤弯起,笑意不绝。

冬季。

冬季就很要命了。

楚明姣这种热烈的,明艳到接近张扬的女子,在冬季中面朝茫茫白雪,郁闷到开始发呆。

领悟不了更为高深的冰雪之意,其他三季再能共情也起不了作用,本命剑天天气得在她手里嗡嗡乱撞,时隔十数年,又开始在雪地里蹦坑。

楚明姣也焦虑,但想不到办法。

她甚至一度以为,这约莫便是上天给她设置的最大的劫数。

后来实在没主意了,她思来想去,也不坐以待毙,开始提着剑到处去与人比试,从实战中领悟更深层次的东西。

她开始受伤,频繁受伤,好几次回山巅的时候都注意着避过那棵枯梅,免得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温柔神嗣被血腥气惊醒。

是夜,大风,暴雪。

在本命剑的无声催促中,楚明姣咬咬牙爬起来,对雪练剑,手腕上才缝合好的伤口崩裂,血液跌落在纯白颜色中,鲜艳得像深郁的颜料蘸着抹了长长的一道。

“你受伤了。”

穆如清风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楚明姣顿了顿,循声看过去。

“神嗣殿下。”她眨了下眼,收剑而立,朝他无声作了个礼,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摇得手钏上缀着的小铃铛脆脆出声,“这没事,是小伤,一点也不疼。”

保持了十数年冷漠姿态的神嗣隔空点了点她的手腕,比灵力更为纯粹温和的力量涌过来,包裹着伤口,使它快速愈合。

做完这些,他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凝滞般落在某个角度,半晌,清声提点“霜雪之道,重在纯澈。你并不专心。”

于是不被接纳。

楚明姣从心里将他这话嚼了嚼,第一反应不是醍醐灌顶的醒悟,而是嘀咕着喟叹,这声音可真好听。

每个字都如林籁泉韵,似珠玉琳琅相撞似的。

经过这么一道小小的插曲,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像是揭开了全新的一页。

偶尔两人都在时,楚明姣犹豫过后,也会凑过来和他聊两句。

往往都是她说,他听。

他长得极好,比楚明姣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更有韵味,不论抬眼或是垂眸,总显得沉静,那种气质如流水,也似飘雪,能平抚所有躁动的情绪。

很让人着迷。

“楚南浔最近管我管得极严,他总听苏韫玉告状,说在这山上练剑会吵到潮澜河的神嗣。”楚明姣托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抱怨道“这话他们都说了十几年了。”

“不会。”他倚着树干,像安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我并不常来。”

而那个年龄的姑娘,比朝阳更耀眼烂漫,想一出是一出。

自那之后,她常常将外面那些谈论他的话语说给他听,也许是听书听得多了,连声调都捏得尖尖的,像模像样地学“神嗣殿下是压在我辈天骄榜所有人头上的那个,可惜这一百多年过去,没谁摸得出他深浅。印象中,至今都没有事能调动他情绪,连潮澜河的几位祭司都没见过他动怒。”

“不像楚南浔,再有风度都能被楚明姣气得怒发冲冠,更不像苏韫玉,自诩翩翩君子,结果被秘境中一条灵犬逗得哇哇叫。”

说完这些,她自己先憋不住笑了,像是回忆起了这话里楚南浔和苏韫玉生气的样子,乐得不行。

自顾自乐完后,她又抬眼去看当事人,脆声问“真的啊殿下你脾气这样好吗从小到大,一百多年呢,一次动气都不曾有过”

他沉默半晌,一条条地回她“确实不曾真心动怒过。只是神主殿事物糅杂,我对神使们亦会有语气加重的时候。”

“出世也没有一百多年。”他顿了顿,由上而下看时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耐心纠正“我比你们并不大几岁。”

“诶”楚明姣没想到这出,她眼睛睁得很圆,忍不住与他对视,惊诧之意能被人轻而易举全部看穿“可外面都传,传神嗣殿下一百多岁啊。”

“嗯”他拉出一道疑惑的鼻音,而后道“他们乱传。”

楚明姣又开始笑,她总有许多乐趣,精力好似怎么都用不完,笑完后又觉得忧愁,托腮正色道“当神灵真好,都没有烦恼呢。”

少年神嗣被她捕风一样抓着长长的袖摆,几乎是从这一刻开始,无声放任了这么个生动的姑娘闯进生活。

他来这片雪山巅的次数逐年增多。

也开始了解她口中那个鲜活的圈子。

“我觉得我哥哥最近有些反常。”有风的午后,楚明姣拨了拨还未干透的发丝,振振有词地分析“真的,他最近和余家长子走得好近,几次说好来接我都没来。可能苏韫玉和宋玢不全在瞎说,他真喜欢上了余家小小姐。”

“真这样的话,我要不要约余家小小姐出来玩儿,增进下感情。”

“我问他,他总不说,全靠我自己瞎猜。”

“殿下。”她朝他比划“余家五姑娘你见过吗,就上次和我哥哥一起来后山的那个,梳着飞仙髻,长得很很温婉的那个。”

江承函默然,等她一通说完,浅然摇头“并不曾留意过。”

他顿了顿,接着温声道“不必总叫我殿下。”

“江承函,我的名讳。”

楚明姣破天荒地愣了愣,半晌,她伸手揉了揉自己耳朵,眼神不自然地飘了下,慢吞吞地将脸颊埋进臂弯中,将才梳好的头发蹭得乱乱的。

怎么能有男子,这样温柔清隽呢。

这也太违规啦。

后来,江承函,江承函的,楚明姣也叫得顺口。

不知何时,连那棵很受神嗣青睐的枯梅树都被她合情合理地占了。

最为不可高攀,平等对待世间每一人的神灵,在四季流转中,眼神终于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日,楚明姣去矿场除邪,遇到了成团成组的妖物,它们有意识地冲着她来,想将矿场新出的那堆灵髓石占为己有。那一战,楚明姣险胜,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伤得极重。

她去了那片后山。

江承函不在,只是在某一瞬,察觉到久违的鲜血气息,那棵枯梅迟钝地抖了抖枝干。

不到半息,他便到了。

“我没事。没大事。”楚明姣朝他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扯着嘴角道“我先在这缓一缓,这样子若是被楚南浔看到,他非得念死我不可。真的,他可能唠叨了。”

江承函走近,并未多说什么,温柔细致地为她灌输神力,垂着眼用草药帮她料理各处伤口。

而楚明姣这个人吧,嘴上特能逞强,一旦被打心底亲近的人关怀,顿时瘪了瘪嘴,憋不太住了。

“太过分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打不过我它们就自爆,自爆还不提前预兆,哪有这样的。”

“就是欺负我本命剑还未修成。”

骨子里很娇气一女孩儿。

说到底,她也只有那么大。

“楚二姑娘。”月色下,江承函将手里的药瓶放到一边,向来温和平静若湖水的眼眸中折出粼粼涟漪,声音落得低,情绪隐隐紊乱“你怎么总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

楚、二姑娘。

楚明姣诧然抬眼去看他,眼睛像琉璃珠,沁了水后晶莹剔透,有种惊人心魄的美感。

四目相对,江承函替她将手指上的血渍用湿帕子擦干净,她反而来了兴致,观察了下他的神色,半信半不信地问“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良久。

“抱歉。”无法欺瞒自己的神嗣皱了下眉,稍显生涩而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是会有一点。”

之后数十载。

见识过神灵堕落,沉溺,难以自抑,见过他从一捧雪燃成火,甚至燃为余烬,楚明姣对世间男子所谓的情深炙热再也看不上半点。

楚明姣从回忆中抽身,她转动着眼珠,稍显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关于深潭的问题,其实我早与他商议过,在楚南浔出事前。”

苏韫玉支起耳朵“怎么个说法。”

“曾经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她又讥嘲地笑了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为何与他闹成那样了吗”

“自从他从神嗣正式登位成为神主后,原本就不多的情绪越来越内敛,话语越见冰冷,处事方式与从前大不相同。”楚明姣道“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神。”

“书本里记载的那种”

“对。”楚明姣颔首,轻轻重复了遍“书本里说的那种。眼中只有大爱,没有私情,为了多数生灵,能眼也不眨决然放弃少数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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