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踏入枯木之地时,莉可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深渊。

  ——即使是深渊，也只有在无人管辖的边沿，才会存在这般白骨皑皑的痕迹。

  但与深渊不同的是,死亡亦是自然循环的一部分，弥漫着恶臭与腐烂的泥沼地，也是酝酿生机的地方。

  切利奥·席尔瓦就这么被丢弃在了坑地中央。

  他几乎陷进了淤泥里，蛆虫在周遭扭曲挣扎，黏答答的黑泥污染了他洁白的衣衫,与血迹粘连在一起。

  那头如[ri]光般璀璨的金发同样沾满了污泥，几乎看不出原本的[se]彩。

  尽管鲜血淋漓的伤[kou]暴露在外，可翻开的皮[rou]和横流的血[ye]让切利奥看上去比那些尸首还要狰狞可怖。

  莉可的心狠狠[chou]了一下。

  她拎着裙摆，毫无芥蒂地走入坑地。

  “……切利奥……？”

  污泥弄脏了莉可的裙摆,但她全然不在乎。小魅魔跪了下来，她伸手，用洁白的指尖撩开他额前的金发,而后俯身，艰难地将高大的男人拖了起来。

  小心翼翼地将其拥入怀中,莉可又不敢拥抱他——她怕触及到他的伤[kou]。

  这可是天神一般的圣骑士呀。

  威严、凛然,一身银铠，永远坚定又沉着的切利奥·席尔瓦,就像是一具失去身份的尸体般，被丢在了这般腐朽的地方。

  莉可轻轻扶着他的头颅,好叫切利奥枕在自己的肩头。

  怀中的男人勉强恢复了些意识。

  他睁开了眼，肮脏不堪的面孔之中，那双蓝眼依然清澈如广袤的海平面。

  切利奥·席尔瓦纤长的睫毛颤了颤，而后他缓缓伸出了手。

  男人宽大的手掌悬停在莉可的脸侧，想要碰触,却又像是不敢。

  “莉可。”

  他轻声低语：“你是……真的吗。”

  那一刻，莉可只觉得心底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蛰了一[kou]。

  好痛！

  刺痛自胸腔传来，是如此的明晰。并且这痛竟是会传染，好似沿着血[ye]翻滚流淌，延伸到了十指的指尖，连带着莉可的双手同时在痛。

  她还有些难过。

  可是为什么呢？

  莉可有些惊讶，还有些迷惑，是因为走太累了吗，还是觉得弄脏衣裙不开心？

  至于切利奥，切利奥……

  小魅魔合拢双眼。

  她主动将自己的脸颊靠了过去，用脸蛋去蹭切利奥的掌心。

  明明还在生气的。

  莉可真的很生气：气切利奥的不告而别，气他自顾自地要承担一切。来的路上莉可都想好了，她要狠狠地斥责切利奥一顿，然后和他冷战一星期。

  但当听到切利奥问她是不是真的存在时……

  莉可只觉得难过，她心脏好痛，还有些酸酸的，酸到眼眶也紧跟着发胀。

  自有记忆来到现在，莉可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她无法分辨出其中情绪和缘由，但凭借本能，莉可只是轻轻抓紧了切利奥的头发，将他揽入怀里。

  路易·芮文拄着手杖艰难跟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面。

  被诅咒之后，恶魔的力量凝聚在路易的双眼之中，他不得已将其遮挡起来，转而用魔力探测这世间的一切。

  魔力告诉他，那巨大的蝠翼属于莉可，她就这么跪在了满是恶臭的坑地中央。

  听到脚步声，魅魔转过身，切利奥·席尔瓦的魔力[bo]动才传递过来。

  他的[bo]动微弱又渺小，路易还在腐烂气息中嗅到了异常明晰的血腥气息。哪怕不用双眼去看，也能知道他受了很重的伤。

  恶魔将重伤的圣骑士拥入怀中。

  路易微微一顿，只觉得这般画面，足以撰写进歌谣中传颂了。

  但现在，还是救人重要。

  “这么严重？”

  连被诅咒之人都不免露出了不忍的神情，他艰难地撑着身体，一步一步小心滑入坑地。

  “还是得动用术法治疗，”路易低声说，“哪怕是有女神的祝福，这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恢复的。”

  切利奥的蓝眼循着路易的声音看了过来。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直至触及到路易·芮文蒙住双眼的面孔，才得以确认，眼前的莉可不是幻觉。

  太好了。

  她是真的。

  刹那间，切利奥紧绷的心神彻底放松下来。

  男人的意识亦如断了的琴弦登时消散。切利奥停留在莉可脸侧的手重重摔了下去。

  “切利奥？切利奥！”

  莉可彻底慌了。

  她的语气微微扬高，反过来捧起切利奥的脸：“你不能，你不行——”

  路易：“没关系，让我来。”

  吟游诗人会一些治疗术法，若换做其他人，这般重伤，他的术法怕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切利奥·席尔瓦拥有女神的祝福，简单的治疗术法能够促进祝福生效，会让他恢复的更快。

  于是路易抬起手，启动术法。

  “别哭，亲爱的魅魔小姐。”

  他一面为切利奥疗伤，一面温声开[kou]：“为他心痛，世间常情。但你的人类不会有事。”

  莉可：“什么？”

  她眨了眨眼，直至泪珠自眼眶中滚落，莉可才意识到自己落下了眼泪。

  为什么会哭？

  ……原来这就是地表世界所谓的“心痛”吗？

  魔主告诉过她，地表世界的短生种，将情感联结看的分外重要。

  若是把某人挂在心底，就会因对方感到快乐而快乐，会因对方受到苦难而心痛。

  莉可始终不理解。

  在深渊里，弱[rou]强食的世界不存在情感联系，再者魔主那么喜欢她，莉可从未受过苦，她只能体会到别人的快乐。

  但现在，切利奥很虚弱，因而莉可感到难过。

  这是不是证明了，切利奥在她心中，不止是提供食物那么简单了？

  莉可有些懵懂，她困扰地想了一会，便看着治疗术法一点点生效。

  术法激活了女神的祝福，生命力在切利奥·席尔瓦的体内重组。

  鲜血淋漓的伤[kou]，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愈合，莉可能够清晰感受到怀中人的体温在慢慢恢复正常。

  这倒是让她感到好受了些。

  胸腔不再闷闷的，痛楚也慢慢消散。

  莉可伸出手，轻轻碰触着切利奥脊背上新生的皮肤，红[se]的符文在血[rou]重组后，依然清晰可见。

  我的，莉可心想，谁也无法磨灭掉切利奥属于她的证据。

  “干嘛这么暴力呀，”小魅魔情不自禁嘀咕，“有话不能好好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和路易·芮文，就是这么一路走到枯木之地的。

  说来嘲讽，路易被诅咒而无法被他人探知，莉可是只魅魔，她生来就懂得如何隐藏自己。

  一名真正背负诅咒的人与一名恶魔深入木[jing]灵的营地，因木[jing]灵的警戒都放在切利奥与加雷斯身上，真正“邪恶”的存在闯入黑夜森林，反倒是没有被发现。

  “我来之前，听到了哨兵[jiao]谈。”

  路易坦然道：“木[jing]灵似乎是发现了你与席尔瓦大人的契约，认定他沾染了污秽，拒绝[jiao]换传承石。”

  莉可惊讶地瞪大双眼：“什么叫沾染污秽？！”

  怎么就沾染污秽了，她又没有教唆切利奥做坏事！

  而且，而且——

  “就算与我签订契约又如何，”莉可气鼓鼓道，“我只是个魅魔呀？路德·芮文可是要召唤出魔主，孰轻孰重，难道木[jing]灵想不通吗？”

  一只普通魅魔，而能够在地表世界掀起灾难的深渊尊主，怎么看都是阻止后者被召唤更重要吧？

  然而莉可的抱怨，只换来了路易冷淡一笑。

  “我也希望人世间的事情如此简单，亲爱的魅魔小姐。”

  路易的脸上依然挂着温柔的笑容。

  他微微低着头，黑[se]短发垂在脸侧，看上去是那么和煦又顺从。

  只是吟游诗人的话语，却无比的冰冷：“信仰是构建大陆文明的基石，他们必须维持自己正义的立场，才能够继续统治下去。”

  莉可迷惑地侧了侧头：“我不明白。”

  “若是迪拉尼特出现在人世间，他制造的任何破坏，都是恶魔酿造的罪恶。深渊尊主本就是邪恶的一方，这理所应当。教团也好，[jing]灵也罢，他们需要做的只是出面阻止。”

  路易含着笑意，用轻快的语气继续道：“而一旦把传承石[jiao]给席尔瓦大人，就证明木[jing]灵认可了他与你签订契约是‘对’的——间接证明这样的行为合情合理，证明他是对的。”

  “可是，切利奥本就没错！”

  “那么问题来了，魅魔小姐，切利奥没错，谁又是错的？”

  吟游诗人挪了挪手杖。

  治疗术法的目的达成，虚弱的路易不愿再[lang]费魔力。

  他双手抓着手杖，无比困难地从泥泞的地面站了起来。

  “信仰女神的人不能有错，”路易说，“所以，切利奥·席尔瓦必须是错的。”

  “……”

  莉可闻言，控制不住地拧起眉头。

  “好没担当，”她小声抱怨，“我不喜欢。”

  “是吗？”

  路易故作惊讶地侧了侧头：“我看你挺喜欢的，小姐，不然你何必抱着一名圣骑士不放呢？”

  莉可：“切利奥……不一样的！”

  此话一出，她自己都愣住了。

  是啊，切利奥是不一样的。

  不止是在她心中不一样，在木[jing]灵，在神圣教团，在其他人类眼中，也不一样。

  隐隐约约之间，莉可好像明白了切利奥·席尔瓦离开教团的原因，也明白了他放过自己的缘由。

  正是因为，他不一样。

  “走吧，在这样的地方，没伤也得叫蚊虫咬出伤来。”路易催促道。

  一名娇弱的姑娘，外加一名虚弱的病人，两个人艰难地将切利奥从污泥中拖了出来。

  他们绕开了哨兵和看守，悄无声息地把他带到了远离营地的地方。

  在清澈的溪水边，莉可抬头看向路易：“你说你有筹谋，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只要照看好席尔瓦大人就好。”

  路易笑着说：“一旦木[jing]灵发现他失踪了，势必会来寻找。你与加雷斯·戴维斯带他离开，而我……”

  吟游诗人的语气听起来兴致勃勃。

  “总得证明一下我自己，”他说，“去偷窃红宝石时失手了，这次决计不会出现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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