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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两百四十五章 战策


殿中。

  官家与章越君臣对坐。

  章越在君前留身奏对时,所坐之椅非墩非杌,而是交椅,没错是有靠背。

  宰相赐坐是有等级。

  当年丁谓与李迪闹得不可开交,丁谓本要与李迪一起出知别州。

  不过丁谓又耍了个心机,又进宫向真宗陈词。

  丁谓表示自己愿意复宰相之职,真宗没有当场答允,只是先给与丁谓赐坐的礼节,当时左右内侍给丁谓搬来墩子。

  丁谓却作真宗已是默许之状,对内侍喊道:“有旨复平章事!”

  内侍恍然立即撤下墩子,给丁谓换来宰相方可坐的杌子。

  墩子如圆鼓,杌有四条腿,而椅有靠背。

  从赵匡胤在朝堂上撤掉宰相范质等三人椅子后,章越如今凭着本事又将这把宰相椅子坐了回来。

  当然不在朝堂上,仅限于君臣单独留身奏对时。

  这是昭文相公王珪都没有的待遇。谁是天子心中当朝第一相不言而喻。

  章越与丁谓不同,他虽说辞相但只要天子没有批,便仍是当朝宰相。内侍们决不会晕了头,照例将交椅搬上殿内。

  章越将交椅坐了三分之二个屁股,内侍恭敬地奉上紫苏饮子。

  章越吹了吹紫苏饮子,喝了一大口,再放在一旁几上。

  正好吃了羊肉口里发腻需要饮子来中和中和,算算解一解酒气。至于礼节性呷一口,那不是自己这个层次该办的事。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章越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天下的读书人争来这个面子。

  至于明清二朝的不少宰相,说实话都是割了蛋蛋的名贵犬。

  你能指望这些宰相,在国家危难之时,以身当国?

  你要天子要我管这么多事,没有礼制上尊重,又如何服人?

  章越放下饮子将这几日宋辽谈判的内容草草浏览了一遍后对官家道:“陛下,史策所言政治军事,扩大人谋,而忽视制度和实力之用。”

  “譬如长平之战,史书上说赵孝成王中了秦军反间计,将老成持重的廉颇换下改以赵括。“”

  “孰不知赵国府库中已无钱粮,无力供廉颇再久持下去。赵国要么被耗至山穷水尽,要么拼死一搏。故赵孝成王才用主战的赵括换下主守的廉颇。”

  “而秦已实行商鞅军功之制,长平之战时,秦王亲到河内郡,将郡内百姓爵位都升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以遮绝赵救兵及粮食输入。”

  “臣道此不是说人谋无用。但大势更重于人谋!”

  历史上宋徽宗蔡京为首的决策团队,在存辽抗金,联金灭辽,静观其变三个选择左右为难。其实面对已经灭亡辽国的女真,宋朝无论怎么选,都非常的艰难。

  当时的女真确有碾压一切的实力。

  宋徽宗,蔡京在执政上确实有他咎由自取的地方,但对辽决策上的他们其实并没多大失策的地方。

  但正是女真骑兵的南下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打到汴京城下。

  这才导致了二人先后去位。

  这一对君臣组合成几乎为了历史上的最差评。金兵第一次南下后,宋徽宗被迫内禅钦宗,蔡京饿死在路上。

  同样的这个时空,一旦宋辽开战如何呢?

  对于河北边防,章越和官家心底都有数,之前一直在西北布局,现在才经营河北。一旦辽国骑兵打到汴京城下,他们的处境和下场都不会比历史上的宋徽宗,蔡京更好。

  所以这个锅谁来背?

  尽管章越已是言明,自己愿一人担之,甚至愿意辽军南下时,率三辅军决战于畿内。

  但官家还是不愿。

  君臣之间都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官家心底既担心辽国打到汴京,动摇自己的政治根本,心底又何尝不愿意,章越一个人能将此事扛在身上。

  反正自己已表示过反对和谨慎的态度,最后这个责任就全部由章越来背算了。凉州无论如何他是万万不肯弃的。

  就好比宋徽宗将锅甩给蔡京一般。

  这一对君臣几十年,徽宗皇帝屡屡甩锅给蔡京,但到了女真南下时,蔡京已是非常年迈了。徽宗早有了如‘六贼’这样的其他执政团队。

  章越固是主张对辽国强硬,但见到到了这一步,官家还不愿与他一心。

  索性惜身,来个以退为进。

  君臣相见,官家心底暗怪。章越才回这一句‘臣不敢为天下先’!

  我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君臣间还不一致,那我就闪了。

  官家现在觉得与辽国谈不下去了,反怪自己当初不能坚持己见。你虽然没明说,但君臣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

  你有气,我心底没气吗?

  ……

  官家听了章越所言,也是心平气和地想了一番。毕竟官家还是明君,能够反思己过。

  最重要的是他以后还要依仗章越。

  最后官家道:“朕后悔当初不听卿言,亦未曾料得辽国野心之大到了这个地步。”

  官家已是致歉了,承认自己错误了。

  章越也是挽尊道:“天下是陛下的,臣不过是暂且操持的管家罢了,何尝敢造次。只是为了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臣不敢不尽力。”

  官家道:“卿说形势大于人谋,难道如何人谋已无济于事?”

  章越道:“若臣还在主持对辽谈判之事,犹可用人谋挽之。但眼下孙固之退缩已让契丹使臣看出我们虚实。”

  “此话怎讲?为何言契丹看出我之虚实?”官家惊问道。

  章越心道,还用说,契丹使者萧禧来朝面对问官家自己行踪。

  章越身为当朝宰相,又是主战派,却不在当场,这其中意味着什么?

  你当人家是傻瓜?

  之后萧禧才有十足信心,一口气推翻之前只是割让凉州意见,进而要求宋朝割让元丰二年后所夺取的党项所有土地。

  这就是进一步试探!

  而在这个关键点上,孙固又没有接住。

  宋辽谈判,就像两个人比赛一起向悬崖边缘跳,比比看谁更靠近悬崖?

  大家都摆出一副要打的样子,然后一点一点加筹码。最后的结果,要么一个人怂了,要么一个人跳下悬崖。

  这也很像玩SHOWHAND。

  拿出一牌,对方加注五万,你跟五万。

  再加一张牌,对方加注十万,你也跟十万。

  当又打出一牌,辽国使者加注一百万时,孙固怂了,不敢再跟了。

  对方一眼看出,你底牌没料。

  现在宋朝手中底牌已被辽国看穿了,并被抓住了心理。SHOWHAND输了,就是你之前所投筹码都没了。

  什么设三辅军,在河北苦心经营布局防线,整兵经武,现在都不能恐吓住契丹了。

  官家听此一脸沮丧地道:“朕让孙卿谈判,真是大误。”

  章越道:“陛下不必如此,本朝虽富庶过之,但兵马确不如契丹,这也是实情。全赖人谋确实难以转圜。”

  孙固劝天子要以大事小,但章越则是选择说‘实话’。

  “那下面如何打算?”官家问道。

  章越道:“此事还有转机!”

  只要一日没有到掀底牌比大小的时候,辽国没有绝对信心吃定了宋朝,仍是事有可为。

  章越道:“兵事胜负无常,虽河北兵马不如契丹,但真打起来,本朝未必一定会输。只要没有真的动了刀枪,辽国便仍在迟疑之中。”

  官家道:“辽使萧禧言,辽主已打算往云中坐冬。”

  “职方司和河东都探报得知,契丹确实在云中大修宫殿墙垣,并调兵调粮!”

  章越道:“陛下,事到如今,唯有先暂允辽国割让凉州之议!”

  官家吃了一惊,他虽不愿与契丹开战,但割让好容易打下的凉州,也是万万不可。

  “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章越道:“若臣所料不错,辽主已不是打算,人已是身在云中了。”

  “今秋契丹举兵之势或朝内已有主张。”

  “当今之策,唯有先允下来,再慢慢拖之。我们可以允许割让凉州,但同样要求党项国主向我们进献誓表!永不再犯我大宋!”

  “可以与辽国使者言,此事尤关国体,当心引起官员百姓舆论,不可写入国书。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可以先将耶律乙辛交还给辽国。只要不写入国书,就只是口头上的事。而只要党项誓表一日不奉上,我们便不割去凉州。”

  “就算党项誓表奉上,我也可借口拖延。甚至可以这边允了党项交割,但在期限上拖延,只要拖过了今年秋冬,次年翻脸不认便是!”

  官家听了章越之言,神色也是很精彩。

  宋辽谈判的核心是什么?

  辽国要的是宋朝一个态度,一个忠诚度和服从性测试。

  暂且服个软认个错,但于核心利益上丝毫不让。

  章越道:“陛下,臣知道此事就算是口头允之,也是屈辱非常,而如今只有如此为之!”

  官家道:“若明年辽国仍是强索凉州呢?”

  章越道:“陛下,此事易退难复。”

  “至少我们争取了一年,不,是两年功夫。”

  “只要打下了兴州灵州,以后就是契丹看陛下的脸色了。”

  官家闻言稍稍舒缓。

  和领导打交道也是如此。

  人家要的是你一个态度,真要动手收拾你,人家也要花很多精力和人情。态度上可以退让少许,但实际上依旧我行我素,事后领导也会嫌麻烦睁一眼闭一眼。

  不是领导他怕你,而是他自己麻烦也大一堆。

  但领导最讨厌的就是那种,这边干着坏事,那边还在口头上嚷嚷着。这种怎么死都不知道。

  官家闻言满是踌躇,章越道:“陛下,臣知道此事即便是口头答允,也是屈辱之事。”

  官家道:“当年仁宗皇帝受党项之辱,朝臣们亦言卧薪尝胆而振作,但是过了几十年到了朕这,仍是大仇未能得报。”

  “而今又辱于辽国,朕实在是愧对祖宗!”

  官家顿了顿斩钉截铁道:“但朕何尝不能相忍为国,卧薪尝胆!但是只要大志能舒畅,此等屈辱朕可以受得。”

  官家明白眼下实力不如辽国,只能忍着,等到日后报复的机会。

  而这一日要等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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