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5章  手腕（十五）.

  ……

  ……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何匪、何仁胜、李泽荷、甘成、徐合、李世杰六人终于是率军赶回了营地之内，赵俊臣、黄申明等人也是亲自出营相迎，然后就把何匪等人带到了何宇的尸体之前，也向何匪等人详细解释了目前情况。

  就像是史城与刘雄一般，何匪与何仁胜也都是对何宇忠心耿耿的铁杆亲信，但他们二人见到何宇的尸体之后，表现则是要比史城与刘雄二人强得多，至少没有当场昏死过去。

  毕竟，何匪幼年丧母、青年失父，整个童年时期一直是活在匪寨之中屡被欺凌，参军之后也因为出身缘故饱受争议，而何仁胜亦是屡试不第，参军之后更是因为性格原因而挫折不断，承受了许多冷嘲热讽，所以相较于大体上一直是顺风顺水的史城与刘雄二人，这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就更强了不少。

  只不过，何匪微微颤动的身躯、苍白至极的面色、不断闪动的目光，依然是证明了他内心情绪的激荡起伏，至于何仁胜这个时候也是目光涣散、不知所措，泪流满面依然是毫无察觉。

  何匪与何仁胜就这样默默观察着何宇的尸体，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之后，何仁胜终于是稍稍平复了情绪，然后则是抹着泪走到何宇的尸体旁边，伸手就想要合上何宇死后依然圆睁的双目。

  何匪则是暴喝一声，厉声质问道：“仁胜！你想要干什么？”

  一向是对何匪唯唯诺诺的何仁胜，这一次竟是丝毫不见怯弱之态，转头之后同样是厉声答道：“我要给叔父闭上双眼，难道就让他这样死不瞑目不成？”

  见到何仁胜竟是完全不似从前一般畏惧自己，何匪微微一愣之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是心中闪过了一丝欣慰之意，只觉得自己这般时间以来屡受挫折打击之后，总算是遇到了一件好事。

  至少，何仁胜稍稍改变了自己的懦弱性格。

  随后，何匪的语气稍稍平静了一些，但表情则是愈发冰冷，缓缓道：“就让总兵大人继续睁着双眼，以总兵大人的性格，若是不能亲眼见到咱们为他报仇雪恨，那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所以，仁胜，别做多余的事情，若是你真想要为总兵大人合上双目，那也要等到咱们为他报仇之后再说！”

  何仁胜愣愣片刻后，终于是恨恨的退到了何匪的身旁。

  见到这般情况，已经沉默许久的赵俊臣就知道何匪终于冷静了下来，于是就开口劝道：“何千户，生者如斯！本阁也知道你追随何总兵多年，视何总兵如同父兄，但现在并不是悲痛欲绝的合适时机，当务之急还是继承何总兵的遗志，全力稳定辽东镇的局势，设法为何总兵报仇雪恨才对！……当然，本阁也一定会全力支持。”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何匪转头环视，先后看向了赵俊臣、黄申明、史城、刘雄、黄珂五人。

  环视期间，就连何匪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当他的目光扫向史城之际，心中不由是闪过了一丝烦躁与排斥。

  这是因为，何匪等人刚刚返回营地之际，赵俊臣最开始仅仅是表情沉痛的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节哀顺变”，另一句是“本阁一定会全力支持辽东镇为何总兵报仇雪恨”，然后就闭口不言了。

  赵俊臣很清楚，何匪收到何宇身亡的消息之后，必然是悲痛欲绝、心烦意乱，这种时候并不适合与他说太多话，否则只会引来何匪的厌烦与迁怒。

  但史城并不理解这一点，自从他见到何匪之后，就完全无视了何匪的情绪，滔滔不绝的说个不停，一会儿是要求何匪逐一排查禁军将士、一会儿又说也不能完全排除建州女真与山海关吴家的嫌疑，一会儿则是请求何匪集中兵力扫平胡家庄境内一切隐患……

  这样一来，何匪只觉得烦不胜烦，不仅是对于史城的各项建议一句话也没有听到心里，反而是潜意识里对史城产生了强烈的排斥与厌恶之意。

  最终，若不是何匪的一声暴喝制止，史城的滔滔不绝恐怕还会持续到现在。

  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的诸多共同点之一，就是做事之际不会受到自己心中的潜意识与各类情绪所影响，各项重要决策皆是出于理性与现实。

  但何匪只是区区一个辽东铁骑千户罢了，他显然没有这个优点。

  这个时候，也正是受到潜意识的影响，何匪并没有首先征询史城的意见，反而是向赵俊臣点头道：“多谢赵阁臣的关心，卑职受宠若惊，辽东镇现在确实是内忧外患不断，若是能有赵阁臣的全力配合，自然是最好不过。”

  说话之际，何匪在“配合”二字上面加重了语气。

  随后，何匪又看向了黄申明，冷声道：“黄参将，刚才卑职心烦意乱，许多事情都没有听进心里，还望伱能把目前情况再向卑职详细讲诉一遍。”

  黄申明也没有拒绝，当即是把这几天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再次向何匪详细讲诉了一遍。

  当然，黄申明在讲诉之际，自然是全力撇清了自己的责任。

  听完了黄申明的讲诉之后，何匪表情愈发冷肃，缓缓道：“也就是说，害死总兵大人的最大嫌疑人……是建州女真？”

  然而，不等何匪把话说完，史城忍不住再次插嘴道：“何千户明鉴，目前所收集的种种证据，皆是过于明显了，更像是栽赃手段，建州女真绝不可能留下这般多的证据！

  我还是坚持认为，抢先一步闯进密林之中的禁军人等也有重大嫌疑，必须要逐一审问排查，还有那伙服毒自尽、来历不明的死士，同样是意图叵测，必须要继续深入调查他们的身份来历。”

  赵俊臣当即是皱眉道：“史千户，本阁初次见你之际，因为你的无礼之举，确实是罚了你二十耳光，但目前这般局势之下，还望你可以摒弃私怨，切不要只顾着公报私仇！”

  短短几句话，赵俊臣就把史城针对自己的种种做法，全部描绘成了私人恩怨。

  最佳的搅局手段，就是把纯粹的是非对错之事，硬是定性为利益争夺与私人恩怨，然后许多事情就再也讲不清楚了。

  在庙堂中枢的时候，一旦是有人弹劾赵俊臣各种违法乱纪的罪责，赵俊臣就会把相关弹劾定性为党争攻讦，每次都是可以顺利脱身。

  果然，听到赵俊臣这一番话，再联想到史城与赵俊臣的过往恩怨、以及史城一直都在刻意针对赵俊臣的表现，许多人看向史城的目光顿时是多了一些质疑，也动摇了史城说法的可信度。

  何匪受到心中潜意识的影响，这般情况还要更为明显一些。

  面对赵俊臣的颠倒黑白，史城自然是大为愤怒，然后就开始大声驳斥赵俊臣的一派胡言。

  然而，史城的驳斥言论还未说完，就再次被人打断了。

  而这一次打断史城说话的人，是李泽荷。

  “史千户，你的想法稍后再说！眼下还有更为紧要的事情！”

  这般大声呼喝一句之后，李泽荷转头看向何匪，急声劝道：“何千户，你也别怪本将有话直说，调查何总兵被害的幕后真凶、为何总兵报仇雪恨，固然是咱们辽东镇今后必须要做的事情，但目前的当务之急，却还是全力应付蓟辽总督吴应熊的出现！

  吴应熊这一次率领大批关宁铁骑突然现身于辽东境内，显然是趁火打劫、野心不小，所以咱们应该是优先考虑这件事情，若是任由吴应熊趁机控制了辽东镇，咱们这些人今后就只能对山海关吴家俯首帖耳，到时候就算是寻到了害死何总兵的真凶，也未必能有机会报仇！”

  随着李泽荷的话声落下，甘成、徐合、李世杰等人也是纷纷出言支持。

  “对啊，山海关吴家觊觎着咱们辽东镇的权力已久，此次出现必然是不安好心，咱们必须要严阵以待！”

  “若是任由山海关吴家夺走了辽东镇大权，咱们这些人只怕是都没有好果子吃！”

  “何千户，咱们辽东镇绝对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山海关吴家动手，必须要全力抵制，想必这也是何总兵的遗志！”

  对于山海关吴家的登场，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皆是如临大敌。

  别看李泽荷、甘成、徐合等人见到何宇遭遇绑架之后，很快就已是急不可耐的联手想要篡位，李世杰也是一心只想着趁机扩张李家将门的影响力，但何宇从前还能控制辽东镇局势的时候，这些人对于何宇也同样是忠心耿耿、竭诚效力。

  只能说，他们一直以来所效忠的对象，是那个权倾辽东、生杀予夺的何宇，而不是那个被困贼手、生死不明的何宇……何宇遭遇绑架之后，就已经不是他们所效忠的目标了，背叛之际自然是毫无犹豫。

  所以，从前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明争暗斗之际，这些人也皆是积极响应何宇的号召、纷纷与山海关吴家为敌，也就与山海关吴家结下了许多梁子，若是任由山海关吴家吞并了辽东镇，这几人就算不会被山海关吴家打击报复，也一定会被山海关吴家逐渐排挤出辽东镇高层，彻底失去权力地位。

  于是，相较于调查何宇之死的真相、为何宇报仇雪恨的事情，他们这个时候则是一心只想着辽东镇应该要如何抵抗山海关吴家的吞并——何宇已经死了，并不值得他们挂念。

  另一边，赵俊臣一直被困在营地之中，也断绝了外部的消息来源，此时听到李泽荷等人的劝说之后，才知道蓟辽总督吴应熊已经现身于辽东境内的事情，当即是询问情况。

  李泽荷也不敢忽视赵俊臣，连忙就把他们这段时间所经历的种种事情向赵俊臣详细讲诉了一遍。

  听到辽东镇军队与方振山、吴世霖的联军交战之际，眼看着就要大获全胜，就因为突然间收到何宇身亡的消息而匆匆退兵的事情之后，赵俊臣的眼角余光扫向了李世杰的身后，并没有发现禁军百户姜泉的身影，当即就猜到姜泉应该是趁着机会，已经与方振山、吴世霖等人取得了联系，心情也就更为轻松。

  局势发展到这一步，赵俊臣的各项计划进展都还算是顺利，唯一出乎意料的事情，也只是西门盛的现状——赵俊臣万万没有想到，西门盛为了延阻山海关吴家的登场速度，竟是主动孤身去见了吴应熊，简直就是羊入虎口，所以赵俊臣接下来就必须要想办法把西门盛给救出来才行。

  而就在赵俊臣这般暗思之际，李泽荷又开始转而劝说赵俊臣，道：“赵阁臣，眼下局势紧急，卑职说话也就不绕圈子了！

  陛下当初之所以是在山海关添设一个总兵之职，还把蓟辽总督衙门安排在山海关，让吴家世袭了蓟辽总督与山海关总兵之位，就是为了让山海关吴家与我们辽东镇相互制衡、彼此牵制，谁也不能一家独大！

  赵阁臣您乃是朝廷阁臣、也是陛下的心腹大臣，可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山海关吴家吞并控制我们辽东镇，否则陛下他多年以来的苦心安排也将会尽数付诸于流水。”

  不得不说，李泽荷这个人看似不起眼，却能成为赵俊臣一系列计划之中的最大纰漏与变数，确实是有可取之处，竟是可以洞悉德庆皇帝的御下手段。

  不过，赵俊臣也确实不能容忍山海关吴家一举吞并辽东镇，所以他装模作样的思索片刻后，很快就点头道：“本阁自然是不会容忍山海关吴家随意插手辽东镇，蓟辽总督对于辽东镇理应是只有辖制之权，而不是统领之权。”

  说完，赵俊臣也转头向何匪劝道：“何总兵，各位参将所言有理，就算是为了给何总兵报仇雪恨，辽东镇现在也必须要全力阻止山海关吴家的趁火打劫才行，否则今后就算是寻到了杀害何总兵的真凶，也将会彻底失去报仇机会！”

  说到这里，赵俊臣又意有所指的暗示道：“说起来，何宇总兵刚刚遇害身亡，吴应熊就突然出现，这般时机还真是巧合至极！

  还有那伙服毒自尽、来历不明的死士，可以屡次从辽东铁骑的追踪之下逃脱，显然是来历不凡！虽然目前证据皆是表明这伙死士乃是建州女真的奸细，但除了建州女真之外，山海关吴家也同样有能力培养出这般训练有素的死士……毕竟，猪尾辫这种东西，任谁都可以临时搞出来。”

  赵俊臣的暗示很明白，如果何宇之死的幕后真凶乃是山海关吴家的话，若是何匪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山海关吴家吞并了辽东镇，今后还要怎样报仇？

  赵俊臣的这般暗示，可谓是有理有据、逻辑自洽，不仅是让何匪忍不住身体一震，就连史城也不敢继续纠缠。

  然而，还是那句话，何匪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辽东铁骑千户，让他指挥军队打一场小规模战役，他自然有能力胜任，但让他处理眼前这般复杂局面，他受限于见识与心智，顿时就束手无策了。

  于是，何匪再次转头看向众人，问道：“既然如此，那各位说一下，咱们应该要如何抵抗山海关吴家的趁火打劫？”

  听到何匪的询问之后，在场所有人也皆是束手无策。

  吴应熊乃是蓟辽总督，原本就拥有辖制辽东镇的权力，随着何宇身亡之后，辽东镇众人根本就没底气、也没理由拒绝蓟辽总督的命令。

  更何况，吴应熊麾下还拥有至少三千名关宁铁骑，说不定还有更多后军支援，当他与吴世霖汇合之后，那就是至少五千名关宁铁骑。

  而胡家庄境内的辽东镇兵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固然是也有一万六千余人，但其中足以与关宁铁骑相抗衡的辽东铁骑却只有六千人左右，实力方面依然是占据上风，但优势不似从前一般明显，也就无法使用武力强行逼迫吴应熊退让，最多也只能让局面僵持不下。

  当然，只要给辽东镇更多时间，辽东镇还可以抽调更多兵力支援胡家庄，进而是拥有更大的兵力优势，但偏偏吴应熊已经近在眼前，辽东镇根本没有时间抽调兵力支援。

  眼看着辽东镇众人皆是无法提出有效建议，赵俊臣则是出声道：“依本阁来看，何总兵遇害身亡之后，辽东镇目前的最大问题就是群龙无首！

  若是想要抵抗山海关吴家，当务之急还是推举出一位众望所归的新统领，由此人暂代总兵之位，辽东镇的全体武官也要联名向朝廷中枢上呈奏疏、推举此人成为新一任的辽东总兵！唯有这样，辽东镇才能团结一心、一致对外，与吴应熊交涉之际也不会过于心虚！

  本阁也知道，辽东镇目前是由何匪何千户说了算，毕竟何匪千户麾下拥兵最众……但很可惜，何匪千户的军中地位太低了，由他代表辽东镇与吴应熊交涉谈判，只会让辽东镇的局面愈发不利！

  所以，本阁认为，辽东镇的新一任统领，理应是在几位参将之中进行挑选才对！”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建议，几位参将皆是眼睛一亮，而何匪则是眉头紧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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