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浮生若梦,梦若浮生
飘渺的海天之间,随着笛声飘来的,还有一条大鱼。
那条鱼大得如同一条船,鱼身在海浪中沉浮,穿行如梭。
鱼背上端坐着一个身着羽衣的男子,宽襟广袖,衣袂飘然,仿佛是谪居仙子,从天而降。
那条鱼看起来游得并不快,眨眼间却已离他们不过丈余。
船上众人都看得清了,鱼背上的男子一头银色长发,面容秀美绝伦,连他垂落的眼睫毛,都是银色的,仿佛闪着星光。
他双手按着一只横笛,正在悠然吹奏。
那美妙得令人欲生欲死、忘却生死的笛声,正是从他指间响起的。
“救命啊!救命啊!”船上的人如同看见救星了般,拼命的朝他挥着手,有的人甚至脱下了外衣用力的挥舞着。
然而银发男子却只是低头弄笛,长睫微垂,骑着大鱼从他们的船侧擦身而过。
仿佛全未看到,也未听到。
“喂!喂!停一下!停一下!”简七追着那条大鱼的身影,从船头追到了船尾。
全然顾不上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
大鱼微微一顿,扭过了身子,鱼头对着他。
鱼背上的人也对着他。
简七一阵狂喜,连忙叫道:“仙子、仙子!船要沉了,求求你快救救我们!”
那人按笛的手指顿住,笛声一停。
他微微垂着头,眼睫低垂:“你们为什么要挣扎呢?随着船一起慢慢沉入海中,享受死亡的美妙过程,不是很好吗?”
他的语声如同天籁,比笛声更加美妙动听。
简七却是一愣,随即面如死灰。
他张口结舌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活……活着,不是更好吗?”
那人摇了摇头:“人生天地之间,忽如白驹过隙,哪里比得上死亡?生之短暂,又怎么比得上死亡的永恒?”
他的银色长发在海风中轻轻拂动:“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所谓浮生,不过是大梦一场罢了,你们何必定要活在梦中呢?早日梦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将长笛重新横于唇畔,吹奏了起来:“就让我用这美妙的笛声,送你们一程吧!”
大鱼摆摆尾巴,扭过身去,驶向苍茫的大海。
简七目瞪口呆。
过了片刻,他才回过神来般的大声喊道:“喂!你回来!救命、救命啊!”
但是那条鱼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
海天间重又充满了飘渺的、死亡般美妙的笛声。
“不用喊了,他不会回来了!”身后有个人苦笑了一声,叹了一口气。
简七回过头来,就见宁无欲站在他身后,浑身上下全都湿透,一身木兰色的直缀全部贴在身上,连往常戴得端端正正的帽子也被水弄得塌了下来,看去竟有几分滑稽。
简七明知道这个时候不该笑,却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宁无欲耷拉着脸,脸上全是被海浪冲溅上的水滴,看起来倒象是在哭:“这个时候还能笑的出的人,真是没心没肺。”
简七忽然叹了一口气:“我本来很想说,这个时候还能笑的出,是多么的洒脱,可是我说不出口。”
他望着海浪间大鱼和鱼背上的男子离去的背影:“我本来还以为那个人,是上天派来救我们的,谁知道他竟然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也分很多种,”身后传来一个冷冷的语声:“有的人是因为心地残忍,有的人是因为事不关己,而对于那个人来说,也许他真的是从心里觉得,死亡是件美好的事。”
语声冷冽如冰,这船上能这样说话的人,只有墨归云。
简七有些吃惊的看着他:“琴师,你为什么这么淡定?你难道不怕死?”
墨归云淡淡道:“也许我跟他一样,都认为死亡是件美好的事。”
简七张大了嘴巴,半晌方喃喃道:“疯了!你们这些人都疯了!”
宁无欲眼睛亮了起来:“你认识那个人?”
墨归云摇了摇头:“不认识。”
宁无欲眼中的希望破灭。
突听一人道:“我认识!”
他转过头去,看见的却是白浅予。
“你……认识?”他有些吃惊的道:“白姑娘,那个人看来是道修之体,而且最少已修成了道心之境,你一个凡人,怎会认识他?”
白浅予却坚定的道:“我认识他!”
她顿了顿:“他的名字叫做沐子休,独居于北冥之上的姑射山中,避世修行,已经达到了‘含光藏辉,不拘世累,变化莫测,超离凡界’之境,修为更远远高于道心之境,生性极为逍遥散漫,洒脱不拘。他坐下的那只座驾,也不是普通的大鱼,而是叫鲲,可化作几千里之大。”
简七听了,喃喃道:“难怪他不肯理我们,他大约是嫌我们这些人太俗。”
白浅予道:“我有办法让他救我们。”
简七听了大喜:“什么办法?”
宁无欲吸了吸鼻子,打了个喷嚏道:“可惜人家早已经走得远了,此刻只怕咱们叫他,他都听不见。”
白浅予转头向墨归云道:“小墨,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墨归云道:“你想让我追上他?”
白浅予点了点头:“咱们这一船人中,大概只有你的速度最快了。”
墨归云道了声:“好!”
跟着袖中一道白光一闪,冰弦丝电射而出,向着大鱼的方向射了过去!
墨归云白衣一飘,腾身而已,双足踏在冰弦丝上,交替挪动,如同凌波微步。
那根冰弦丝随着他身形的移动,向前无限延展,越伸越长,片刻间便追上了那条大鱼,墨归云将冰弦丝一收,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飘飘的落在了大鱼背上。
这边船上众人皆屏气凝神、眼巴巴的望着。
只见墨归云倒落在鱼背之上,向沐子休双手抱拳,彬彬有礼的行礼。
此时船上早已聚拢了一众人等,朱翼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道:“这琴师,这行什么礼,直接一掌劈下去,将那个什么子休劈得个半死不活,乖乖的驾着大鱼回来救我们,才是正理!”
常胜冷笑道:“你没听人家白姑娘说了,沐子休已经的修为已远超道心之上,只怕已到了离窍之境,真要动起手来,莫说是你,就是我们满船的人,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
朱翼一张圆脸顿时涨得通红,不说话了。
众人又提心吊胆的看了半晌,见鱼背上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好几句,那只鱼头终于一掉,向着大船这边游了过来。
众人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拍掌欢呼了起来,全然顾不上此刻半个身子都浸在了海水中。
宁无欲道:“道修是最无情的门派,佛修还讲究度人为主,道修却以集灭为道,那人回是回来了,肯不肯救我们还是两说。”
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将众人刚刚热乎起来的心浇了个凉透。
常胜苦笑道:“宁庄主但凡不开口,只要一开口,那风凉话说得比大风刮起来还狠。”
宁无欲道:“我也不是只有风凉话的,比如下面这一句。”
转头向白浅予道:“墨归云请是将沐子休请回来了,至于能不能让他出手救咱们,就要看白姑娘你了。”
白浅予默默点了点头。
不出片刻,那只大鱼在海浪中穿行,便已靠近了大船,墨归云将身一纵,落回了船上,站到了白浅予身侧。
白浅予低声道:“你还回船上来做什么?那只鲲是神兽,你坐上它,可保你不死。”
墨归云亦低声道:“我已说过,既然你不愿独自逃生,我便与你共死,自然是要回来的。”
白浅予转头看他时,他却已将头侧了开去,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说似的。
大鱼之上,沐子休手持横笛,闭目垂首而坐,向白浅予行了一礼:“这位姑娘,听说你想与在下讨论生死?”
白浅予亦回了一礼:“子休子休,春蚕吐丝,蜡矩成灰,至死方休。久居北冥之上、浩渺之中,一个人难道不觉得寂寞吗?”
沐子休微微一惊,却很快镇定下来:“姑娘认识在下?”
白浅予道:“虽不认识,闻名久矣。”
沐子休下颏微微一抬:“子休逍遥游于天地之间,不留名于世,姑娘从何处听说在下?”
白浅予道:“从你的梦里。”
她看着他:“你的眼睛从不睁开,是不是认为世上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你的梦境?”
沐子休微微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种颠倒众生的美:“也许你认为你所活着的世界是真实的,可是谁又知道,你们这所有人,都只不过是活在我的梦境中,又或者,我是活在你们的梦境中呢?”
“就如同我梦见了蝴蝶,谁知道是不是蝴蝶梦见了我?又或者我就是蝴蝶,蝴蝶就是我,我们只不过是彼此在梦里的另一个化身呢?”
“子休梦蝶,蝶就是子休,”白浅予道:“如果子休真的不在乎梦境里的人生死,又为何不愿睁开双眼、不愿梦醒过来呢?”
坐在大鱼上的沐子休闻言蓦的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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