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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所重之事(下)


进入三月之后,代北大地突然就“醒”了过来。

河水哗哗流淌,嫩芽破土而出。

鲜艳的花朵点缀枝头,高大的柳树在风中舒展着腰身。

朵朵白云之下,牧人们也忙活了起来。

他们的房屋似乎一年比一年好,有些人甚至已经舍弃了穹庐,开始习惯于居住在土坯或木板修建的房屋内了。

老人们嘴里碎碎念着,说当年去了哪些地方,那里的水有多么清冽,那里的草木有多么茂盛,那里的池沼蓝得像一面镜子。

说到最后,竟然有些感伤起来。

渐渐长大的少年们哄笑一声,四散而走。

他们现在很少四处乱跑了,别说祖辈了,和父辈都不太一样。

他们印象中有孩童时居住的穹庐,但那些毡布、绳索、木柱已经堆在家里很久没用了。

他们现在经历的则是父母族人共同努力,一点点堆砌起来的土坯房。

他们会跟着父亲修缮屋顶,却不再给毡帐系绳索。

他们会跟着母亲去商队那里挑选布匹、家什,生活中已不再只有牛羊。

他们仍然记得孩童时骑羊,稍长成后骑马的旧事,但又多了脚踏实地、练习步战的内容。

他们不一样了。

洛阳吹来的一阵风,在代北大地上掀起了巨大的改变,所有人都被裹挟其中,无论你喜欢还是憎恶都被迫跟着改变。

老人骂了一番丢失传统的少年,因为没人会听他讲草原英雄的故事了。

远祖时代的神话传说,苍狼与白鹿,他小时候百听不厌。

但现在的少年却只津津乐道谁当了官,谁家里多了很多中原器物,谁又拿着七彩的绸缎披在美丽的少女身上……

“唉!”老人重重叹了口气,带着受伤的表情,呃,舂米去了。

“嘭!”老人吃力地抱着木碓,在石臼前给粟米去壳。

“嘭!”不远处的瓦罐中飘散出了粟米粥的香味,老人身上陡然多了不少气力。

虽说传统离他越来越远,但看在粟米粥的份上——真香!

“哇!”远处响起了巨大的惊叹声。

老者抬头望去,却见西南方一大群人正牵马而来。

前头是数十身穿锦袍、皮裘的男子,身后跟着百余名骑士。

他们银光闪闪,手持小树般粗细的马槊,人马俱覆铁铠,威风凛凛。

此百骑两侧,还有二百人,多辫发,活似匈奴人一般,挎刀持弓,紧紧跟随。

具装甲骑!

老者手一哆嗦,吓了一大跳。

鲜卑人,无论是段部、拓跋还是慕容——没有宇文——都非常喜欢具装甲骑,喜欢长枪大槊,喜欢面对面硬碰。

每次为中原人打仗,除了粮帛之外,总会索取马铠、长槊、铁甲。

当年王浚一口气给了段部鲜卑五千马铠,远近诸部闻之,皆艳羡不已。

老者年轻时也随拓跋六修和段部打过仗,彼时只是一路偏师,皆轻甲轻骑,被段部轻骑堵住后,具装甲骑一顿猛冲,败了个稀里哗啦。

从此以后,他就怕上了这个东西,哪怕是代国自己的具装甲骑,都会让他惊惧不已。

还好,一百具装甲骑停在了远处。

一名辫发匈奴人跪倒在雄骏的战马旁,竟是要让马上的贵人踩着他的背下来。

年轻的贵人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然后轻巧地下了马。

功底不错,显然从小有名师教导,本身也骑过很久的马。

北方又驰来数百骑,狼头大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老者缩了缩脖子,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怎么这么多贵人扎堆而来?

少年们被驱散到了远处,但他们并不肯远离,仍然围观着。

有些人甚至做起了梦,我若能披上这铁铠,耍起这马槊,回到部落里,美丽的少女是不是任我挑?

两股人马很快靠近,间隔数十步。

北边的兵马散开,露出一辆华丽的马车。

八岁的拓拔什翼犍被人扶了下来。他四处看了看,然后目光紧紧锁住前方那个长身少年。

单于都护府长史何伦收了收肥硕的肚子,道:“代公当上前见礼。”

刘路孤瞄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云中太守王昌、马邑太守张通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

普部贵人普骨听言笑晏晏,仿佛嗅不到空气中的那份微妙气味。

拓拔什翼犍点了点头,在数名健硕少年的簇拥下,举步而前。

邵珪和随从们耳语几句,很快也向前走。

他比较客气,先行一礼:“见过代公。”

“见过邵从事。”拓拔什翼犍说道。

邵珪笑了笑,又与何伦见礼。

何伦比较客气,道:“王子风姿卓绝,又深入苦寒之地,教人钦佩。”

“过誉了。”邵珪顿了顿,道:“我既为单于府从事中郎,理当来此。却不知此地农事如何?”

何伦唤来一人。

单于府屯田曹令史裴十六立刻上前,行了一礼,道:“代公、从事且随我来,仆详解之。”

“好,百闻不如一见。”邵珪不着痕迹地避开了脚边不远处的干粪,向前方村落而去。

拓拔什翼犍与其并行。

他俩动身后,呼啦啦一群官员、随从、贵人跟了上去。

刘路孤落在最后面,看了眼正在下马的具装甲骑。

统领他们的是一位三十许人的壮汉,名叫盖厚,乃安平太守盖芝幼弟,出身渔阳盖氏,弓马娴熟,勇力惊人。

看到刘路孤后,挑了挑眉,咧嘴一笑。

刘路孤收回目光,快步跟上拓拔什翼犍。

******

“此村百姓乃普部之民,总七十三户、四百余口,在此耕牧三年了。”裴十六指着正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庄,说道。

“按令史所言,单于府设立那一年便开始耕牧了?”邵珪问道。

“然也。”裴十六回道。

“他们原本在何处?以何为营生?”邵珪问道。

“本在东木根山西北。”普骨听凑了过来,说道:“梁王击破祁氏母子后我部便留在桑干水一带,直至今日。”

“不游牧了?”

“还是有氏族游牧的,但多在云中、马邑之间转场,不会走远。”普骨听说道:“有些就不再动了,便如此村。”

“此村是何氏族?普氏?”

“普骨氏、普屯氏等皆是普氏,但又有不同。”普骨听自己也搞不清楚,于是喊来一人,仔细问了问后,说道:“此村自称‘普六茹’氏,乃小姓。”

邵珪哦了一声,没听过,没怎么在意。

普部最大的氏族便是“普骨”氏,世为部落大人。

“村中似有人在舂米?”邵珪指了指村头的一户人家,说道。

“去看一看便知。”普骨听比较积极,邀请道。

“也好。”邵珪点了点头,向前走去。

刘路孤扯了什翼犍一把,让他跟上。

什翼犍小脸绷得紧紧的,好像不太高兴。

刘路孤看了眼普骨听。

此人披着一身名贵的貂皮大裘,双耳、脖子上金光灿灿。

皮裘内里则是一件华丽的锦袍,不是当年梁王发的,而是自己找人做的。

联想到在新平看到的普氏豪宅,以及其府中豢养的摔角力士、美貌女乐,刘路孤也有些不痛快。

普骨闾、普骨听父子已然堕落了!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先人迁徙时的七阻八难?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祖辈在盛乐时的筚路蓝缕?

他们可还记得当年父兄的豪情壮志?

很奇怪,刘路孤一个铁弗匈奴,却与索头共情了起来。

正宗拓跋氏血脉的普骨闾父子却在慢慢改变。

杂乱的脚步声在村头停住了。

院子里只留下了歪倒在地的木碓以及舂了一半的粟米,原先的老者却不知躲哪里去了。

普骨听让奴仆上前,找寻一番,将老者揪了出来。

邵珪四处扫了扫,发现这个院子是真脏,气味也很难闻,不由地顿住了脚步,不想再往前走。

他唤了一位名叫田川的宾客,让他上前询问。

此人来自北平田氏,会鲜卑语,上去之后,与普骨听、老者叽哩哇啦说了一大堆。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禀道:“主公,此家种了十余亩粟、十亩穄,另有二十余亩田种了牧草。”

“家中栽了一些桑树,但没长成,不知道为什么。”

“去年秋天没杀羊,靠田里、野地里收的干草养活。家中还有两匹马,亦靠干草喂养,春来草料不足,打算用糠麸喂,养养膘,马上就要用。”

“用在何处?”邵珪奇道。

“他小儿子刚从岳家回来没甚家财,打算把马借给他,跟镇北大将军去朔方。”田川答道。

乌桓、鲜卑习俗,男女相好后,都要去岳家住一顿时间,帮岳家干活,然后夫妻二人“净身出户”,正式组建家庭——当然,有的岳家会给他们一部分财物,不会真净身出户。

“去朔方作甚?”邵珪追问道。

他知道,去年代国辅相王丰攻朔方,第一次失败了,没打下,第二次召集大队人马,终于全取之——听闻镇军大将军刘虎很是懊恼,于是又和意辛山、诺真水汊一带的纥奚部、贺兰部干上了,然为其所败。

难道朔方有叛乱?

“捕俘。”田川低声说道:“自朔方出发,南下库结沙,或卑移山,捕捉杂胡人丁,售卖给朝廷。”

邵珪恍然大悟。

“售卖所得乃绢帛。”田川又道:“此物在代国原本没甚大用,但现在可从商队那买家什。据老翁所说,他小儿子打算买一些丝绵,再换些锦缎,做一床锦被。”

“捕俘竟有如此赚头?”邵珪有些吃惊。

锦被一般是富户才用得起,草原上一个苦哈哈的牧人,竟然也想用锦被?他到底要抓多少奴婢?

“这却不知了。”田川摇头道。

邵珪点了点头。

真是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不知不觉间,草原局势竟然起了这么大的变化。

有人定居农耕,靠种粮食、种牧草养牲畜为生,甚至从乌桓人那里讨得桑树种子,尝试着种桑。

有人半定居、半游牧,生活中定居带来的收入与日俱增。

有人纯粹做起无本买卖,靠杀人捕俘赚钱。

还有鲜卑贵人靠中原、草原互市赚得盆满钵满,慢慢变得爱享受起来。

变化不算特别大,但看起来大势所趋,不可阻挡。

拓拔什翼犍也听到了。

他好像变得更加不高兴了,总觉得自己的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溜走。

昨天镇东大将军告诉他,母亲在长春宫偷偷诞下一女,现在还养在那里,和拓跋力真作伴。

什翼犍的心中十分酸涩,更有些委屈乃至怨恨。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路孤让他耐心等机会,一旦时机成熟,便诛杀乱党,还政于他。

什翼犍原本不敢,现在却觉得好像也无所谓了。

远处又传来了“马耕”、“数倍”、“亩收大增”之类的言语,他有点听不下去,自顾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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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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