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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明镜台(十四) 在帷幕之后,藏着她等……


英婸不了解“檀潋”,欣然于眼前几人的通情达理,伸出手,摘下腰际用红绳系起的笛管,横在唇边,架势摆足了,却没动。

  申少扬早就注意到英婸系在腰带上的笛管了,那种做工粗糙、一看就是初学者随手制成的竹笛,本不该挂在早已成名的金丹修士身上,以英婸的实力,就算是饰品,也该佩戴一件极品法宝才对。

  这样古怪的反差,让他忍不住想起当初在阆风苑里,曲仙君教他们四个人做笛子,还骗他们说,最后一场比试中要比这个。

  ——结果直到他一头栽下碧峡水,生死之间突破金丹期,拿着空匣子上岸,也没有一点用到他苦心孤诣做出的竹笛。

  申少扬想到这里,眼神充满谴责,哀怨地看向曲仙君:当时他信了仙君的话,憋在阆风苑里苦苦练了一个多月的笛子呢!

  曲砚浓回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她早就把当初在阆风苑里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申少扬哀怨的眼神抛给她,简直像是抛给瞎子看。

  “笛子是你自己做的?”她问英婸。

  英婸微一颔首,笛子横在唇边,迟迟没有开始吹。

  连申少扬都看明白英婸的迟疑不决,可是在场几人都和这位早已成名的半个前辈不[shu],只有祝灵犀坦[dang]问,“英师姐,我们不是坐鹤车吗?为何要拿出笛子?”

  以祝灵犀前往山海域之前乘坐鹤车的经验,每个驾驭鹤车的修士都是符箓一道的高手,以[jing]妙的符阵驾驭鹤车。因此驾驭鹤车的修士往往都是上清宗[jing]英弟子,让英婸来驾车,看似是[lang]费人才,其实恰如其分。

  就算是祝灵犀自己,也不排斥结丹后驾着鹤车为宗门奔走一段时间聊以历练符道。

  可现在英婸要启程,理应开始画符才对,怎么拿着个破笛子迟迟不动呢?

  英婸唇角微微一咧,露出一个沾染了尴尬的笑容,“祝师妹,你一去山海域就是大半年,大约不知道,就在三五个月前,宗门与绝弦谷合作,改动了鹤车,现在鹤车全都是靠符笛驾驭的。”

  她说着,顺势将手中的竹笛一翻,递到祝灵犀的面前,给后者展示那竹笛上雕刻着的复杂纹路,每个笛孔下都对应着几道符文,只要按照固定的曲谱吹奏,就能顺利驾驭鹤车。

  远远看起来只是个做工粗糙的破笛子,实际上雕刻了重重符文,比所谓的极品法宝珍贵不知道多少倍了。

  “你知道本宗向来致力于以符箓化万法,这种将符箓融于法宝中的办法踩准了长老们的喜好,没到半年就在全域普及开了。”英婸握着笛子,在手里旋了一圈,“这办法是绝弦谷先提出的,选择的曲谱也都是近些年五域盛传的曲调,如此一来也就不需要苛求驾车修士的符箓造诣了。”

  虽然[kou]吻和言谈都是褒赞的意味居多,但英婸的神[se]平平,看起来并不怎么推崇这种变化,她干咳一声,别样坦[dang],“只是,画符起阵我无有不擅,驾鹤驭车也不在话下,唯独换成了吹笛……我委实不通音律。”

  这话好[shu]悉,申少扬几人不由回过头看祝灵犀,当初在阆风苑里,祝灵犀也是这么对曲仙君说的。

  总不能是他们上清宗修士祖传的五音不全吧?

  曲砚浓目光一直虚虚地落在英婸的笛子上。

  她忽然想起她自己的那支笛子。

  不是卫朝荣送给她的那一□□支被她拿走,一直放在身边,有时独立寒秋,看湘江水逝,不知怎么想起他,又把那支粗糙的竹笛取出来,拿在手中把玩,反反复复地看,间或有许多次有过吹响它的冲动,可到最后也没吹。

  就好似她已从他那里明白无用也是一种用处,可这无用之用对她而言如此奢侈,即使他慷慨地将这不费一钱的欢乐分享给她,她也只敢在他面前奢侈一把,挥霍一次。

  等到分道扬镳,各回各家,她才拮据地收拢单薄的羽翼,珍藏那一次的挥霍,往后年年岁岁[ri][ri]夜夜都回味,可永远不会再有下一次奢侈。

  那支由他亲手制成的粗糙竹笛,直到因年久崩毁时,她也只吹响过一次。

  也不是她后来在上清宗时请人[jing]心锻造的玉笛,那支玉笛品质堪比极品法器,一度是她的爱物,她用那支玉笛敲碎过许多穷凶极恶的魔修的脑袋,充分诠释了有些人就算学会了无用之用也做不成诗情画意的风雅之人。

  如此珍贵稀罕的玉笛,有个善始,却没能得个善终,更没能陪着她跨越千载,成为曲仙君传说里的又一件至宝。

  早在千年前,在她还在上清宗的时候,晋升化神的前夕,若水轩庭院后烟[bo]浩渺的碧湖后突然浮出十数只元婴巨蟒,谁也不知这些生于沧海的妖兽究竟是如何游入不接外海的碧湖,直入上清宗腹地,肆虐纵横。

  彼时大名鼎鼎的曲仙君还不是化神仙君,纵然有移山填海的本事,也终究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粒石子,没本事于一念之间瞬杀十数只同阶大妖,刀光剑影里,还是留了可乘之机,等到一战过去,趁夜潜入的十六只元婴妖兽尽数陨落,可上清宗也因此死伤难计,一片哀鸿。

  夤夜鏖战后,[jing]疲力竭的上清宗弟子强打[jing]神收拾残局,分整元婴妖兽残躯时,不知是谁发现,其中一具巨蟒残躯上,一支看着分外眼[shu]的玉笛狠狠贯穿而下,将巨蟒坚逾玄铁的鳞片彻底洞穿,笛身也布满裂痕,向上轻轻一拔,便和鳞片一同四分五裂,碎得再也拼不起来了。

  发现这支玉笛的几名上清宗弟子没将之当回事,只在月余后的闲谈里无意间提及,共同回忆起那一战中,曲砚浓于盛怒中全力出手,以掌中的玉笛作箭,朝其中一只巨蟒悍然一掷,将那元婴期的大妖立毙当场。

  当时全宗上下惊惶一片,哀鸿遍野,嘈杂的环境里很难留意他人的战局,更别提别人的[jiao]谈,只有寥寥几人不清不楚地听见曲砚浓在盛怒出手之前,语气冰冷带怒,隐隐约约叫了一声“长亭”还是“上庭”之类的话。

  可这毕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就连提及的人也只做谈资,谁也不曾当回事。

  唯有一个全宗知名的老好人,脾气绵软,被迫包揽过各路师兄师姐塞来的宗门杂务,几乎走遍整个上清宗,发出一声无关紧要的感慨,“……说起来,夏长老的若水轩里,本来也养了一条元婴巨蟒呢。”

  卫朝荣送给她的粗糙竹笛碎在想用而不敢用,珍贵罕有的玉笛碎在刀光剑影,她辗转里想起过那么多遍,可今天想起的却是另一支。

  一支背后没有藏着故事的、最普通的笛子。

  说是一支笛子,其实并非特指某一支,而是指她从他那里学来了无用之用,花了很多年拿起笛子,却没想到在道心劫里又慢慢放下了。

  她总觉得世事无趣,做什么都只有一时半刻的兴致,再往后就是深深的空虚寥落。

  最开始,只是对新鲜事物没了探究的兴致,无论见到什么都牵动不了心绪;再后来,从前的爱恨也消磨,自己却浑然不觉,直到偶然回顾,才发觉心底早已荒[cao]丛生,唯有和他有关的那一点记忆还鲜活。

  对一个[xing]情炽烈激越的人来说,慢慢淡忘爱恨悲欢,无异于世间最大的酷刑。

  她激烈挣扎,有好几百年什么事也不做,全心全意地扑在这场困兽之斗里,她不相信自己会有一天连爱恨也不能自主,成为她心里不名一文的、真正的废物。

  一支无用之用的笛子被她带在身边,承继了多年前蒙昧未解的情愫,也见证过她萍水相逢友情,最后在阆风苑里吹响一曲兴之所至的阆苑曲,她原以为那是她到最后也不会遗忘的东西,可时光荏苒,在漫漫尘霜里,她紧握的手慢慢松开,在未觉时坐视掌心的沙飞走。

  到那场无声挣扎的结尾,她残留着一点不甘心,仍[kou][kou]声声说着要对抗道心劫,卫芳衡见证着她很多次拿出竹笛,放在身边,每次都做足了对抗的决心,可几个年岁过去,不知不觉又放下了。

  再惊觉,再不甘,再拿起,再放下……

  说不清多少次有去无回的轮转,她到最后也许已觉得这徒劳无功的挽留本身也无趣,在记忆中的最后一次惊觉论沉沦后,她又一次取出,拿起,看了半晌,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没意思极了,何必再重复这已知终点的旅程?

  于是她松开手,任那支竹笛落回乾坤袋中,一次放下,就再也没有拾起。

  后来,她寥寥落落零零散散地想起,只是想起,连手也不曾再伸出过。等到她想也不再想起的时候,她心里模模糊糊地知道,过去的那个曲砚浓在她身上离开了。

  卫芳衡问她说,淡忘自己的过去,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她不回答,因为这个问题实在也很无聊,如果她当时感到可惜,就不会忘,她已无悲无喜,谈什么可惜?有情是她,无情也是她。

  真正觉得可惜,唯有重拾之后。

  千帆过尽,心绪重拾,故地重游,触景生情,她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吹吧。”曲砚浓说。

  管什么不通音律,能吹响时,就尽情吹响,别等到意兴阑珊,再也拿不起了。

  英婸轻而易举地放弃挣扎,驾驭鹤车本就是她的差事,她也不是矫情的[xing]子,总是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献丑了。”英婸干脆地举起竹笛,深吸一[kou]气,吹响悠悠笛音。

  英婸没有过谦,她说自己不擅长音律,吹得不好,并不是在客套。四个小修士都在阆风苑里被迫学过吹笛,笛音一响,大家都听出来了,好似每个调子都能对上曲谱,但又有点微妙的偏差,节奏忽快忽慢,像个漫无目的兜兜转转的小孩子。

  然而就在这蹩脚的乐曲声中,隐晦的符文从笛管里如轻烟一般悠悠飞出,在[ri]光下形成一道道符阵,跨过[bo]光粼粼的湖水,飞向对岸的鹤群。

  原本高傲伫立的鹤群忽而振翅,白羽齐飞,迎向半空中的符阵,在硕大的符阵里徘徊盘旋,羽翼纷飞,渐渐飘满符阵,将那一片天遮蔽地看不清了,只能望见满眼纷飞盘旋的羽翼。

  等到英婸支离破碎的笛声终于吹至最后的篇章,让人眼花缭乱的白羽黑翼也终于不再旋飞,缓缓地凝定了。

  定睛一看,半空中已没什么硕大符阵,也再找不到什么鹤群,停驻在眼前的,分明只有一座华美[jing]致的銮舆,高逾楼阁,车身尽是黑白纹路,仿佛有无数鹤翼印在车身上。

  申少扬眼睛一花,再一看就只剩下一座銮舆了,很没见识地瞪大眼睛,“刚才那些鹤是真的还是假的?”

  英婸放下竹笛,擎在掌中,伸手向鹤车彬彬有礼地一引,一边回答申少扬的问题,“是真的,也是假的。”

  鹤车是将已死鹤妖的躯体加以炼制,躯体中犹然保留着鹤妖的一两分[jing]魄,因此宛若生时,未起阵时便如鹤群,起阵后就成了銮舆。

  “鹤车是本宗先辈所创,除了机心巧妙之外,有鹤妖[jing]魄催动,比寻常飞行法宝快上将近两倍。”英婸微笑,随[kou]介绍,“自鹤车诞生以来,本宗沿用改进,已有一两千年。”

  一门机巧绵延千年,已成了一种承载厚重历史的象征,上清宗的传承太悠长,以至于每一块砖瓦都透着岁月的痕迹。

  在岁月的底蕴上,五域中没有任何一家一户能与上清宗相比。

  土包子申少扬大开眼界,跟着登上鹤车,左顾右盼,哪里都觉得新鲜,凑在墙面上看来看去,冷不丁看见黑白纹路里歪歪扭扭地刻着一排扭曲的小字。

  字迹荒疏,还有铲子在上面反复铲过的痕迹,因此看起来模糊不清,需要细细辨认。

  “别看那个——”祝灵犀目光跟着他弯腰的动作一起落下,还未看清那行字,已经明了,骤然出声制止,语气一反常态地急促,“申少扬!”

  晚了。

  申少扬已经看清楚那排字了。

  ——妖兽有魂灵,[rou]骨亦娘生,炼尸化[jing]魄,何异点人灯?泱泱清灵脉,作此饮血行,翻遍上清经,行行不见循,祖师魂如在,惊魔化仙名。

  申少扬一下子愣住了。

  祝灵犀看他不说话,便知道他已经看清了,抿着唇,从来沉肃的面容上,露出近乎难以为情的窘迫,艰涩开[kou],“那是宗门内部分极端推崇道法自然的修士留下的。”

  以上清宗对妖兽的纵容和保护力度,若无修士真心支持,如今的法度必然是推行不下来的。上清宗内真的有一部分修士致力于此,对于宗门内许多传承多年的老规矩也相当不满,认为先辈的许多遗留太过残忍。

  鹤车是由鹤妖躯体所制成的,又要驱使鹤妖残存的[jing]魄,早就被抨击残忍,要求取缔,只是宗门不曾回应罢了。

  得不到回应,鹤车也不曾被废除,这些修士就致力于在各方鹤车上留下自己的主张,希望乘坐鹤车的修士看到后能幡然醒悟,抵制鹤车这种残忍的法宝。

  “故意损伤鹤车的修士,都会被獬豸堂带走。”祝灵犀有些难堪地说,“但这种事屡禁不止,很多鹤车上都有这样的痕迹。”

  祝灵犀当然是会感到难堪的。

  宗门内部的分歧是自家人的事,关起门来吵架也就罢了,摆到域外来客的面前,那就有点丢人了,更何况这行刻字说得如此激烈,甚至说使用鹤车就是欺师灭祖的魔修行径,每个一直以天下第一宗自豪的上清宗弟子都得气得发堵。

  一不小心撞见了别人家宗门的矛盾,大家左顾右盼,就是不去看墙壁,识趣地不提,只有申少扬还有点疑惑的嘀咕,“这些人难道不用妖兽材料制成的法宝和丹药吗?”

  那么多法宝法器、丹药符箓,全都是从上古传下来的方子,虽然时隔千年,有无数后来者修订改进,但改进也不可能把妖兽血骨全都改掉吧?谁那么闲得慌?

  祝灵犀更沉默了。

  “这世上还真就有人这么闲。”英婸回过头,她不像是祝灵犀那样难堪,反倒有种坦然,“我们上清宗独有的苦修士——不用任何法宝、丹药,拒绝一切妖兽材料制成的用具,平生致力于改进各类遗方,毕生追求就是让修行不再需要建立于妖兽的血[rou]之上。”

  修为仍然不免建立在妖兽的血[rou]上,并且不知道宰过多少妖兽的申少扬默默地闭了嘴。

  他也像是富泱和戚枫那样,学会了左顾右盼,好似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一般,看来看去,忽然问,“咦,檀潋前辈去哪里了?”

  鹤车的回廊后,繁复的楼梯间,硬底云靴踏着木阶梯,一步一步向顶楼走去。

  转过二楼的茶室,走过三楼的憩室,她踏上被重重阵法和符箓镇守的顶楼,慢慢地走到尽头,伫立。

  巨大的方石静静地摆在那里,玄[se]的厚绒布上遍布符箓,盖在方石之上,掩得严严实实。

  她知道,在帷幕之后,藏着她等了一千年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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