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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碧峡水四


孤身一人在冥渊沉寂千年是什么样的滋味?

  终年幽寂,不见天[ri],明明怀有经天纬地的力量,却甘心在世人不知的角落画地为牢,不会有改变,也没有尽头。

  如果他不曾尝过红尘滋味,也许在冥渊的[ri]子还不会这么难熬;如果他心中没有一点观念,也许孤身一人的幽寂不至于如此痛苦;如果他不曾找寻过自我,也许堕落为魔的经历不失为是一种生命的延续.…

  可他不是。

  他有过鲜活真实的躯体,有过爱恨挣扎,有到生命尽头也想要相拥的人。

  要做多少挣扎,才能对近在咫尺的希望视而不见?近到好像只要他能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她的手。

  可那不是他。

  他身处冥渊之下,徒劳地用一副残破的神魂,拼凑一具无形无质的无定躯体,就算是竭尽全力的嘶喊,也注定传不到她的耳边。

  "去把玄霜拿到手。"他声音森冷沉定,像是金铁镌刻顽石,字字句句都铭刻着不甘心,诉说他荒[cao]野火般的妄念。

  如果他能得到玄霜,如果他能凝实神魂,他就能凭借灵识戒,向人世递送一缕幽魂,不再是借助申少扬的视角旁观,而是真正在天光之下,静静地望见她的模样。

  只要他不曾和她[jiao]谈,只要她不知道他的存在,只要他不向她透露他的名姓,静静地待在她的身边,也算是彼此两全。

  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有什么用呢?

  他不知道,可他已忘了理智,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一点点地沉沦,贪慕心底[yu]望的诱惑,而他既无能为力,也不想悬崖勒马。

  "拿到玄霜,我有用。"他字字清晰地重复,渊深如勒石镌字,任谁也无法抹去。

  申少扬忍不住地露出惊讶之[se]。

  "前辈,你需要用这个玄霜吗?"这还是前辈第一次明确地提出要他去得到什么东西,他好奇地问,  "是为了追回曲仙君吗?"

  以往卫朝荣很少回应申少扬的追问,没必要,但今天他说得比从前每一次都多,甚至带着一点玩笑般的谑意,  "你不是说要主动一点吗?"

  申少扬确实是这么说的,可他说了也不算

  啊,怎么前辈忽然就改主意了,  "真的是为了曲仙君啊?"

  怎么就忽然改主意了?

  卫朝荣定定地笑了一下。冥渊晦明不定,窈冥的光映照在他的眉目,无端显得神[se]目光幽森怪异,尽是执迷和冷然,可

  他开[kou],声音仍是沉冽平淡,好似冷静理智得没有一点异样,淡淡地反问,  "不然呢?"

  “眼看着她换别人一个个试?”他语气竟然诡异得平静,听起来甚至像是冷冰冰的风趣,  “我没有这样的情趣,我还是喜欢自己来。"

  申少扬惊得下巴差点合不拢:原、原来前辈说起话来是这样的?

  这么、这么……直接?

  难怪仙君第一面就以为前辈是[se]魔呢,就这种漫不经心的[kou]吻,举重若轻的语调,直截了当的风格,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个风月场上的老手吧?

  原来仙君就喜欢这种类型啊?

  申少扬沉思着,脸上表情变来变去,全被面具掩盖,呆木木地站在原地,连富泱和他搭话也没听到,惹来富泱好奇,给了他一手肘。

  "想什么呢?"富泱纳闷,  "这时候还能走神?"

  申少扬惊起,一副魂飞九天被唤醒的模样,惊魂未定地说,  “我在想,我一定要拿到玄霜。”

  他一边对富泱说着,一边自心底油然生出一股使命感来,促使他信誓旦旦地对灵识戒保证,  "前辈,你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

  富泱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道理上来说虽然是该这么样,但是你现在说这个,是在和我们宣战吗?"他语气有点微妙。

  申少扬一愣。他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望见另一边的祝灵犀静静地向他投来目光。

  对哦,只有唯一的胜者才能得到玄霜,他说自己一定要拿到玄霜,不就是在向富泱、祝灵犀挑衅吗?

  富泱和祝灵犀一左一右,正好把他夹在中间,一个好整以暇,一个平淡冷静,直直地盯着他,等着他的回应。

  申少扬有一瞬间的退堂鼓:对不起前辈,暂时好像不能对他那么放心!他默默地低下头,很怂很怂的样子,逃开两人的目光。

  “虽然很抱歉,但是——

  ”他小小声说着,猛然抬起头,目光灼灼,  “我千里迢迢地从扶光域赶到这里,可不是为了拿个青鹄令就走的啊!"

  "对不起了朋友们,"申少扬斗志昂扬,像只骄傲的小公[ji],  "这一届的阆风使,我当定了!"祝灵犀和富泱一人伸出一只手,一左一右,咣咣给他两拳。

  申少扬退路全被封住,躲也躲不开,硬生生挨了两下,捂着脑袋,泪汪汪地望着两人。“我会嬴。”祝灵犀语气冷静而笃定地陈述。

  富泱摊手,  "虽然我没打算嬴,但听到你这么说,果然还是很不爽啊。""没有用的!"申少扬悲愤含泪说,  “我是有重任在身的,我一定会嬴的,你们等着看吧。”

  祝灵犀和富泱沉默了。他们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挪开,再次默契地伸出手,一人给申少扬身上来一拳。

  比试之前,禁止嚣张!

  ★

  曲砚浓坐在金座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鎏金的扶手。

  奇怪,申少扬这个小魔修,又在把神识递送到他手上的漆黑戒指里了——在这种时候?阆风之会最后也是最关键一场比试前?

  他想干什么?

  "仙君,我带了琼浆过来,要不要倒一杯来解解渴?”卫芳衡在金座后的位置,传音问她,  “距离比试开始还有好些时间,干等着也没什么意思。"

  这一声传音实在平平无奇,也并没有超乎曲砚浓的意料,但正是这一举动,让她倏忽生出一种荒谬的猜测——申少扬一直将自己的神识递送到手上的戒指里,会不会也是一种变相的神识传音?

  在那枚漆黑的戒指里,是否藏着一道残魂,不仅为后来者留下了魔修传承,而且还留下了一定的意识,能和申少扬进行简单的沟通,指导申少扬的修行?

  这猜测听起来像是离谱的话本传说,只有那些对高深修为、神魂境界半懂不懂的低层修士才能编出来的东西,可曲砚浓细想,却越发觉得有可能。

  原本她没有往这个方向猜测过,因为她也不可避免地犯了自高自大的错误,[cao][cao]地搜寻一遍后,就判定那枚戒指中并不存在任何魂体,哪怕戒指中存在着一道[jing]纯而陌生的魔气。

  她当时是没能从那一缕魔气中搜寻出残魂

  ,可她搜不出来的,就一定真的不是吗?

  假如那枚戒指里藏着一道千年前的大魔修的残魂,机缘巧合下被申少扬得到,魔修残魂将自身生前的绝学都传给了申少扬,令一个毫无背景的小散修飞速成长为能与上清宗、四方盟的嫡传[jing]英弟子并驾齐驱的天才,那么申少扬对魔修残魂的信赖也就可想而知了。

  难怪这个小魔修如此大胆,在她眼皮底下也敢和戒指里的残魂沟通,原来是把那道残魂当成他的师尊了。

  曲砚浓意兴阑珊地想着,如果那个戒指里真的藏了个魔修的残魂,那申少扬可是要小心了——魔修[yin]毒狡诈、狡兔三窟,这都是仙门对魔修的公允认知,每一条都浸满了血和泪。  这世上哪有那么好心的元婴大魔修,将死之时不仅没想着多拉几个垫背的一起下水,而且还细心地整理了自家的传承,能令一个平平无奇的小修士顺风顺水的晋升到筑基巅峰?

  在曲砚浓的血与泪的记忆里,所有类似形式的传承,其实都是魔修设下的陷阱,就像是在深海里钓鱼,谁也不知道能钓到哪条,但钓到的每一条都是赚的。

  ——希望申少扬这个小魔修不会在某一天发现,他所深深信赖的“师尊”,其实正一直图谋着他的躯体。

  曲砚浓事不关己地想着,目光瞥见正散发着一片无意义的白光的周天宝鉴,忽而一乐——这倒是很有意思,她拿出来作为奖赏的“玄霜”,不就正是能帮残魂重塑魂体的至宝吗?

  那申少扬可得好好努力一把,这一瓶小小的玄霜,可是这世上最顶尖的至宝,如果他错过了,这

  辈子都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到来。

  她想到这里,不由微微地笑了一笑。

  “我真的是个非常慷慨大方的人。”她对卫芳衡说,  "这么珍贵的东西也能说拿就拿,看来我是真的很重视阆风之会、非常关心修仙界的年轻一辈的情况啊。"

  卫芳衡都不稀得说她——明明这人拿出这瓶玄霜另有因由,可她现在偏偏还能很坦然地自吹自擂说她是关心后辈,真是怪会给她自己脸皮上贴金的。

  “你真的打算把玄霜送给优胜者?”卫芳衡问,语气有点不确定,  “阆风之会三十年就有一届,但玄霜凝成所花费的时间可以经历十个阆风之会,你就这么顺手拿出去发奖,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

  />对于小修士们来说,  “玄霜”这个名字其实有点陌生,经由戚长羽介绍后,才恍然般觉察到这种天材异宝的玄妙珍稀,但对于卫芳衡这样早就晋升元婴的大修士来说,  “玄霜”这个名字简直就是如雷贯耳。

  早在五域分定之前,天下间就有“三大圣药”的说法,说的是三种效用迥异的灵药,分别是碧峡的玄霜、上清宗的白石炭、金鹏殿的黄金膏。

  那时有一句很有名的[kou]诀:

  捣玄霜造化为工,煮白石[yin]阳为炭,炼黄金天地为炉。

  传说中,若能集齐这三种圣药,就能起死人、[rou]白骨,让残魂缺魄凝聚灵体,进而铸成躯体,不亚于是再世重生,全新的第二次生命。

  虽然这都只是荒诞不经的传说,也从来没人真正凑齐过三种圣药来起死回生,但玄霜的效用摆在那里,这么珍稀的圣药送给一个阆风之会的头名,卫芳衡越想越觉得心疼。

  曲砚浓托着腮看卫芳衡。

  “我有很多宝物。”她语气闲散,明摆着想逗卫芳衡的样子,  “我的神魂很完整,玄霜这种东西对我来说没有用,没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能送出去?"

  这人这么会气人还不挨打,只能是因为她实力太强了。

  卫芳衡明知道这人是在故意逗她,其实另有盘算,还是忍不住黑着脸,活像个大冤种。

  戚长羽宣布完比试的内容,踏上台阶,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到金座前,殷勤地站到曲砚浓的身侧。

  "仙君,我已经安排裁夺官将三名应赛者带去碧峡了。"当了沧海阁的阁主后,戚长羽的打扮总是往华贵威严的方向靠,这次却变了样,所有锦上添花的花式都去了,清清爽爽,朝曲砚浓一笑,显得很开朗爽快,  "过不了几时,周天宝鉴里应该就会投映出来了。"

  卫芳衡站在另一边撇嘴。

  大事上[jian]滑,小事上殷勤,戚长羽就是个小人。

  曲砚浓淡淡地点头。

  她招了招手,让戚长羽走近些,神[se]安谧平静,半点也看不出几天前她还在和卫芳衡提起会把戚长羽换掉的事。

  "镇冥关现在怎么样?"她问。

  戚长羽神[se]微微一凛。

  "仙君,镇冥关所缺镇石的

  数目巨大,一时间没法补上缺[kou],但我已经和四方盟签下了合约,所有镇石将会在半年内陆续送达山海域。"他低声说,  "因为需要购置的镇石太多,四方盟临时提价,比原来价钱高了一成半。"

  虽然戚长羽说得很朴实无华,但事实比他所说的更艰难百倍。

  曲砚浓让他自行将镇冥关的缺[kou]补上,不许他调拨沧海阁的钱财,戚长羽就只能自掏腰包。他这些年从沧海阁里捞来的财富数目固然庞大,可放在镇冥关的面前,根本就不够看,想要买下足够的镇石,就算是把戚长羽自己卖了也不够。

  填上镇冥关的缺[kou]本就是曲砚浓给他的最后机会,戚长羽一点都不想尝试再次触怒她的滋味,没了曲砚浓的庇护,他在山海域将如丧家之犬,再无容身之地。

  为了凑齐买镇石的钱,他挨个找上曾经和他一起在镇石买卖中捞过好处的盟友和下属,他自己怎么倾家[dang]产、折本卖出财物,就怎么磨那些人。他[kou]才心智都不缺,光凭着他背负大过错却仍受仙君重用这件事,就给其他人描绘了一番危机后的美好未来。

  靠着画饼充饥,他把从前的老关系都刮骨榨油,凑出了一大笔清静钞,去问四方盟购置镇石。四方盟都是钻钱眼里的人[jing],哪能不知道镇冥关发生的大事?

  戚长羽捧着大笔清静钞来买镇石,不仅没能得到四方盟修士笑脸相迎,反而被人家摆起谱来,奚落他“阁主不是看不上我们望舒域的镇石,只用山海域的镇石吗”——归根结底,就是看准了他没有退路,想要狠狠宰他一笔。

  "你凑来的清静钞够用吗?"曲砚浓问他。

  戚长羽快速地望了她一眼,没能从她平静无[bo]的神[se]里窥探出痕迹,于是转瞬又收回目光,  "属下犯下此等大过,只能尽力弥补,勉强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jiao]付给望舒域;剩下的三成,属下会在镇石全部[jiao]付前补上。"

  曲砚浓挑眉。

  居然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戚长羽这人可真是够狠的——曲砚浓早算过他这些年攒下的家当,数目固然庞大,但若是用来买镇石,约莫只能买下一成半,这还是四方盟没有溢价的情况下。

  如今戚长羽却说他凑出了七成的清静钞,可想而知,不仅是散尽他自己的家财,还把那些追随他、与他合作的老关系都给敲骨吸髓了。

  倘

  若戚长羽能保住沧海阁阁主的位置,[ri]后再给这些人回报,那倒也无所谓,反倒会加深彼此之间的信任和联系;可戚长羽要是没能保住位置,或者没能及时给这些人足够的回馈,那他这些年攒下的人脉,可就全都成了生死大仇。

  曲砚浓会给他继续当阁主的机会吗?

  “这回做的不错。”她微微颔首,露出一点肯定的目光,  "总算是有点雷厉风行的样子了。"

  戚长羽心下猛然一松。

  他原本还在担心曲砚浓嫌七成太少——可他短时间内实在是凑不出更多了,除非谋夺他人家私,可那完全是自寻死路。

  “全蒙仙君不弃。"他俯首长揖,恭恭敬敬,  "属下自知犯下大过,只愿[ri]后为仙君披肝沥胆,稍可弥补一二过错。"

  曲砚浓很平和地点了下头。

  "你作为沧海阁的阁主,其实一向做得还不错,能力也在旁人之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贪心了。"她语气平淡,  "若是把你换掉,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谁能服众。这阁主的位置,目前只有你能当。

  卫芳衡听了这话,忍不住侧目:曲仙君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说好了要把戚长羽换掉吗?怎么又开始“舍你其谁”了?不会是又不打算追究罪责了吧?

  她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气哼哼:戚长羽到底走了什么大运,被仙君一再高抬贵手?难不成他所相像的那位仙君故人,在仙君的心里,竟比她叔祖卫朝荣更重要吗?

  ——那仙君为什么鲜少提及那个神秘的故人,却总是怀念卫朝荣呢?

  仙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戚长羽听到这番话,心情和卫芳衡截然相反,简直可以说是狂喜——有了曲砚浓这番话,他的阁主之位才是真正的稳如泰山了!

  "多蒙仙君抬爱,属下铭感五内,愿为仙君赴汤蹈火。"他尽是欢喜,压不住的激动,连言语间也多了点真心。

  曲砚浓把他们的表情都看在眼里。

  真有意思,她理所当然地想,谁说她一时想不出谁能替代戚长羽,就不会换掉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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