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复盘


那是戾气的蔓延、杀戮的开端。

  萨贝达匍匐在地面,眼前的尘土飞扬朦胧了他的视线,额角的血液凝固黏连住眼皮,他只能用另一只眼半眯着试图看清雾霭下的战火。

  他亲手结束过战友的痛苦。

  他们还没愈合的伤口被感染、被枪炮摧磨岌岌可危的神经,他们趴在掩体后嘶吼,压垮牦牛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自知无法痊愈的身体。

  有个昔日战友曾攥着萨贝达的领子、哀求萨贝达了结他的生命。

  他自知无药可救,即便侥幸活过了今天,也无法相信生命会延续到隔天,生不如死还浪费寥寥无几的医疗物资。如果只能变成战友们的累赘,倒不如死了的痛快。

  萨贝达起初并不想答应,却在触及到战友恳求的眼神时躯体颤抖了一瞬。

  ……他动手了。

  弯刀不应该向战友挥舞。

  这把武器本该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实力的象征。现在却成为了一种固执、一种执念,他们将白鬼的话奉为圭臬,却忘却了自己的初拥。

  几乎每一个人都染上了不同程度的战争后遗症,精神上的损伤是绝对的、痊愈的可能也聊胜于无。

  萨贝达不知道如何才能结束这场梦魇,或许斩断敌方首级就算是突破了核心,可下一段梦魇又会如同泛滥的水流冲垮他再度铸起的河堤。

  萨贝达痛过、哀嚎过、流泪过、但最终都变成了——麻木。

  他不再惧怕死亡、不再厌恶鲜血、不再期待明天。这该死的世界除了带给他绝望之外一无是处,他看不到头,根本不存在什么希望,战争也同样不会结束。

  他意识到,他所有的坚持都不过是在负隅顽抗。

  所以萨贝达离开了,准确来说是逃跑了,说难听点该说是逃兵吗?但至少他终于不用再饱受折磨。

  他找不回当初在战场上那种一腔热血的刺激感了,肉体仍然在战斗,灵魂却早已熄灭。要问死去的灵魂居于何处?或许也跟着曾经的战友一起泯灭在战后的焦土里了吧。

  萨贝达想要找到回家的路。

  他步履蹒跚的行走着,可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记不清哪条路才是回家的了,或许他也早已在枪林弹雨中迷失了最初的自己。

  然后呢?他收到了一封信。

  那封信被塞进了他低价租到的旅店里,他承认他当时有些诧异,毕竟除了母亲他从未想过还能收到其他人送来的信件。

  信件没有署名,只是一封不知是恶作剧还是怎么的邀请函,可他早已一无所有、无处可去了不是吗?

  他来到了庄园,不为别的、他只想寻找曾经在战场上的那种刺激感,也妄图寻找最初的、被他遗失的自己。

  接着,他遇见了灰暗人生的变数、一个红发小丑。

  一个纯粹的、张扬的疯子。

  那家伙的招式简单粗暴,能说是像条发疯的野狗见人就咬,他不用任何技术手段就能轻松将其撂倒。

  机缘巧合下,他意外看见了那红发小丑的脸、以及那双瞳眸。

  见惯了旁人充斥着算计与野心的眉眼,萨贝达都快忘记世间还有如此纯澈的灵魂存在了。

  不过纯澈不代表这个红发小丑就是干净的。他只不过是想说:确实纯粹、纯粹的杀戮欲、纯粹的放纵,这种对他只有不屑的眼神总好过惺惺作假的嘴脸。

  对付这种人,不需要花太花心眼,一眼就能看穿。他只要放手一搏便是,不用顾忌太多其他琐事;不用想着对方身上是否捆绑了炸药;不用想着身后是否有他要保护的人。

  萨贝达喜欢纯粹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是干净的。

  战争磨平了他的棱角,他厌恶战场的同时,只要佣金给的足够,不论男女老少他皆能下死手。多余的悲怜可不会在他的身上浮现,弱者的生命在他这里不会有一席之地。

  尤其是在这庄园之中,他没有了负担,任何阻挠他达到目的的人都得死。

  若是死了也好,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终于可以摆脱枷锁进入永眠,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远在加德满都的母亲了吧。

  萨贝达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好意,亲手了结战友生命的画面他历历在目,铭记于心,这事就仿佛发生在昨天。

  但他无法言语,这是他无法同人诉说的过往,他的内心分明在呐喊、却无人知晓。他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信仰也不过是一碰就倒的空中楼阁。

  他是孤寂的、是满目疮痍的、是旁人无法理解的,他自认为不会再有人能够打破他筑起的城墙——他错了。

  月光之下,红发小丑易碎的表情戳中了他心中的某一处弦,那副迷茫而缺乏安全感的模样他似乎在哪里见过……如此的熟悉。

  兴许是因为产生了共鸣,如同踽踽独行的沙漠旅人在漫天的黄沙之下透过刺眼的阳光瞥见同样孤独的旅者,他们相视无言,却无人知晓他们心中的这股激动振奋。

  在无数个夜晚中,萨贝达又何尝不是难以入眠,过往如沉疴,不断的纠缠着他。

  分明对方白天是那副癫狂的模样,没心没肺到令人怀疑是不是有精神疾病的地步。撕下猖獗的伪装,暴露夜晚的神情竟是如此脆弱不堪。

  他深深凝视着红发小丑攥紧他手腕的那只胳膊,像是蜻蜓长时间停留在芦苇上。

  裘克和他是一类人。

  萨贝达承认,从那晚过后便开始不由自主的关注起了裘克的一举一动。他很好奇这个以残杀求生者为乐趣的屠夫为何会表现得如此与众不同。

  在短暂的接触过后,萨贝达也发现了他并不排斥裘克的触碰。

  他询问了裘克的过往,后者也很大方的透露了些许内容,他发自内心钦佩红发小丑能够亲手了结自己的过往,可他却在裘克同样询问他过往的时候逃避了。

  那是萨贝达与裘克相处时,唯一的一次逃避。

  但对方没有生气,反倒是打着玩笑话搪塞了过去,很识时务,和裘克相处的生活确实格外舒心。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胆战心惊、没有痛苦哀嚎、更没有忧心忡忡。舒服到险些他都以为自己的战遗已经痊愈了。

  那只萤火虫是变数。

  当他在雨中缄默时,裘克抱着那个萤火虫罐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时——他的心彻底乱了。

  萨贝达认为那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窥视到“希望”。他其实不喜欢这种脆弱的生物,可这种生物却总能唤起一些慰藉。

  记得他某次意志消沉时,麻木的在黑夜中行走,手中的弯刀劈开纠缠的灌木,机缘巧合间便看见了这些漂浮在空中的光斑。

  不知出于什么心态,萨贝达伸手触碰了一只停在叶片上的萤火虫,它便扑朔着薄翼缓慢飘向远方的黑暗。

  阳光都早已无法温暖他的身心,可这几只萤火虫却让他记了一整个仲夏夜。

  他想他爱上裘克了,如果这种感情能够称之为爱情的话,那么他已无药可医。

  从何时起,萨贝达便对那个大大咧咧的红发小丑心心相惜,只有裘克能够理解他的孤独、他的痛苦。

  他们是如此契合,性格的互补、同等的孤独、都有无法诉说的过往,他们在帆舟上相对而坐,同样手染鲜血却渴求拥有能够为之驻足的港湾。

  那双鎏金色的眼眸跟心中廓尔喀的月亮重叠相融,每逢见到红发小丑涂抹着彩绘的唇角勾起一抹放肆的弧度时,他的心脏都会加速跳动。

  他找到了、他终于找到了。

  他找到了新的方向,崭新的、不用再迷途无返的道路。若是他的月亮渴求自由,他不会阻拦,因为他深知被剥夺自由是何等的悲凉。

  火堆凝视得久了……眼球自然泛起酸涩与刺痛。

  萨贝达情不自禁的阖眸消化着方才所闪烁过的画面。那些回忆他永远无法释然,这便是他永远的心魔,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过这段回忆了,是因为裘克吗?他不知道。

  天知道这束光芒是否就是束缚他灵魂的绳索呢?

  壁炉里的火苗仍然在燃烧,萨贝达却已无心呆坐。他的脑袋浑浑噩噩,像是被重力敲响的铜锣。

  他木讷的起身走向窗台的位置,脚步掺杂着滴答的钟声回荡在死寂的空间中,他倏然拉开原本严丝合缝的窗帘。

  银白色的月光骤然倾洒进深邃的眸中,圈出柔和的亮度,夜梢上悬挂的是一轮明月,在佣兵冗长的凝望下,那轮圆月愈发泛起金黄色的轮廓……

  “……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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