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她将在二十八岁那年,青春最盛的时候,将自己埋在最深的根底里,没有机会再老一次,没有机会再死一次,等待殷尘来寻她。

  「不!」泽峻喊起来,「馆长妈妈!」

  「泽峻,」她耐心的安抚,「我看过未来之书…」

  「我也看过,还差点被侵蚀!」他勉强冷静下来,「不,不会的。我不会让这天来临。」

  若说他之前的愿望还有丝毫不甘愿或痛苦,现在也泯灭殆尽。他知道馆长和殷尘所有的故事,馆长妈妈在他最凄凉的时候,给予他属于人类的亲情。

  她的愿望和渴求,痛苦和卑微,他最清楚。好不容易转生了,不是吗?她就要长大,可以用芳美的年华伴随永远不老的殷尘了,不是吗?

  他知道会怎么样。所有的天女精魄会绝望的高歌,然后自行解魄,好守护自己的城市。而这些管理者会成为心甘情愿的人祭,非生非死的埋在根底,直到永远。

  不会转生,没有后来,就是这样孤独的囚困,就算世界毁灭崩溃,都未必可以脱离。

  永远永远的无期徒刑。

  不不,绝对不行。

  「请魔性天女等一等。」泽峻的眼泪夺眶而出,「馆长妈妈,我和继世者同时出生,我可以的…求她等一等。我不会让你们消逝的…相信我。」

  锦瑟安慰他很久,才让他稍微放心。他和殷梓离去的背影,像是压了千百斤的重担。

  靠你一个人…或几个人是不行的。锦瑟默默的想。魔性天女没问过她,但她是愿意的。就算只有一丝可能,她也想反抗看看。她不能忍受坐着等待别人拯救…她已经坐太久了。

  她只放不下,纠缠了两世的情愁。

  「我会与你同去。」殷尘静静的说。

  「不,不要。」锦瑟回头,「我只愿你好好的。你还会遇到另一个人…」

  「要,我要。」他很平静,「所有的种族都有消逝的一天,我想,我接受事实了。但我没办法接受,你离开我这件事。」

  粲然一笑,这是锦瑟首次看到他的开朗,像是破云的明月。「跟你一起,就是我想得到最好的事情了。」

  张大眼睛,锦瑟稚嫩的唇微微颤抖,终究没说任何话。

  她想说的,其实殷尘都知道了。

  返回中都,杨瑾没说什么,却明显憔悴很多。

  欠这位心理上的父亲许多,他和殷梓。但杨瑾说,「父子家说什么欠不欠,想做什么就做去,我总是在的。」

  到这个时候,泽峻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错得非常离谱。

  他曾经怨恨人类、憎恶神明。认为人类万恶,而神者无明。但他却忽略了,人类是个族群,而不是一个人可以代表,神明也是如此。

  他曾经认为普世唯有殷梓才是他的天、他的地,唯有她才是一切。但若没有这个爱恨纠缠,残酷与善良交织的世间,就不会有殷梓、不会有他。

  当然更不会交会。

  而他们身在这个人间,这个苦楚与欢愉共舞的人间。

  陪着杨瑾住了几天,他们回去自己的旧居。这个貌似鬼屋的平房居然空了这些年,一点改变也没有。

  满室生尘,泽峻自己修复的痕迹,历历可数。

  他们在这里渡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没有担惊受怕,不用怕牵连了谁。真正的,用自己的脚站起来,自力更生。

  仔细想想,他这忧思不断的半生,也曾有过很不错的时候。像是在小镇隐居、在这儿开幻影征信社。

  人生原本就是由这些细碎的快乐所组成。虽然一切都有个期限,但就因为这期限而美丽。

  他们默默的打扫,擦亮招牌,接待了几个客人,回收了两颗微尘。试着和过着相同的生活。

  但他们知道,命运的号角还是会响起,终究,他们还是得起身行动。

  距离末日,剩下二十年。

  舒祈捎信要泽峻去见她,他立刻就启程了。

  封天绝地并没有让都城清静,反而更显出一种躁恼的嚣闹。像是向来慵懒艳笑的魔性天女心情极度恶劣,整天整天的下着凶暴的雨。

  他湿淋淋的走入舒祈的破旧公寓,有些伤心的发现,她和十几年前一点都没有变。魔性天女真的停住了她的时间,不让她衰老死去。

  这些都市真是任性。他苦涩的想。她们没想过这些管理者依旧是人类,需要正常的生老病死。

  「打扫和打字…我欠了你很多年。」泽峻开口。

  舒祈看了他一会儿,露出笑容,「你居然还记得?罢了,都什么时候了…现在我连走出大门都不能,空闲时间很多,也不用人打扫了。」

  他笑了笑,居然有张干净的沙发让他坐,屋内还是亲切的混乱,但已经看得到地板了。

  「司徒呢?」他问,「听说他来你这儿了。」

  舒祈安静下来,空洞的看着虚无。「…嗯,我叫你来,就是要交付他要给你的东西。」

  舒祈递给他五个管状玉简。大约只有小拇指一节的高度,细细的。

  「这是他花十年心血翻译出来的成果。」舒祈轻笑一声,「我不懂这个,不过茅山派十一代掌门人夸奖他是难得一见的灵慧学者。」

  「他回家去了?」泽峻问,「把白姑带着吗?」

  舒祈好一会儿没开口。「他死了。」她想笑笑混过去,却没有成功。「这几年他到处寻找数据,旅行途中…出了意外。这些玉简是白姑拼死带回来的…没多久也伤重死掉了。」

  泽峻的眼睛缓缓睁大,充满了不可置信。怎么可能?那个聒噪的家伙怎么会死?犯得着为了个破玉简的翻译送命吗?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了?

  「…不可能。」泽峻微声说,「他、我是说,他是个很厉害的道士啊!怎么可能有谁杀了他…」

  「他折了半生寿算,修仙又还没有个基础。」舒祈淡淡的,「等我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入了轮回。」

  紧紧握住玉简,泽峻只觉一片茫然,却不觉得伤心。对司徒的死,他实在产生不了任何实感。他压根拒绝相信这种事情。

  太荒谬了。

  「他让白姑带话。」舒祈笑笑,「说,希望他的死亡,让你认真面对接下来的难题。」

  听到司徒的遗言,泽峻的泪才像是受了惊吓般,涌了出来。

  当然他也带了话给我。舒祈默默的想。不过这不用对任何人说,只是她的回答司徒永远听不到了。

  司徒,你这笨蛋。

  真想这样当面对他说啊。真的很想。

  直到舒祈递了杯茶给他,才让他的哀痛稍微平复一点。

  「…这是什么?」像是痛楚的心注入一股抚慰,暂时抹平了上面的伤痕。

  「萱草,又称忘忧草。」舒祈淡淡的说,「你还有你的事情要办…再说,在我这儿哭也不象话。你的情感容易感染别人,我这儿的档案夹要淹大水了。」她试图转移话题,「殷梓呢?她怎么没一起同来?」

  「她去求见夫人。」

  舒祈抬眼看他,眼神复杂。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又倒了一杯给泽峻。

  「…管理者,」泽峻举起玉简,「你看过内容没有?」

  「看了。」舒祈淡笑,「司徒把禁制破掉了,后面的非常精彩。你先看看吧。」

  泽峻大略的浏览一下内容,越看眉头越紧。这五个玉简所记述的令人瞠目,除了详细叙述了如何将天柱「还原」,后面还详记了天孙所有罪状,从天上到人间,巨细靡遗。

  抬头迷惑的看着舒祈,「还原天柱应该是出自王母手泽。但帝喾的罪状?」

  舒祈耸肩,「不周之书的内容有添补。连那个禁制都是被改动过的…若是王母禁制,我想谁也打不开。我猜罪状和禁制改动,都是下凡历劫的帝喾所为。」

  帝喾。泽峻有些犹疑不定。他抢走了小咪,让天使公寓的所有居民死亡。殷梓的破碎他可说是始作俑者…但他妖化大闹天宫,差点被王母杀死时,他却意外的伸出援手。

  没错,泽峻很恨他,但对他的恨意却杂着丝微迷惑。

  「你回去好好看看,虽然司徒的译笔实在不高明…看原文还容易懂些呢。」舒祈支着颐,「我『邀请』过他来作客,但实在是个难以交谈的人。若非天孙,我大约会觉得他该关在疯人院…只是天帝派了使者来接人,我又不能说不要。」

  她仰头想了一下,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知道十八世纪的伦敦,除了开膛手杰克,还有一位挟斧女吗?」

  泽峻张大眼睛,「…我不知道。」然后有些摸不着头绪。

  「这位挟斧女是个高尚人家的妇女,温文儒雅。但她在子女过世以后,就一直苦于头痛和失眠。最后她相信劈开人的头颅可以吸取睡神,于是也就这么做了。」舒祈翻了一会儿,递给他一本小册子,「当时办这案子的警探收藏了她的笔记,『居民』知道我对这种异常有兴趣,翻译给我。」

  泽峻接过手册,却还是不懂舒祈的意思。

  「对于某些心性正常,却乐于杀人的连环杀人狂,他们不过是披着人类外皮的掠食者,将自己的眷族当作取乐的工具,我对他们既无怜悯,也无兴趣。但另外一些,苦于精神疾病者,我就真的很难如此冷血。若被疯狂彻底宰制,说不定对他们来说,还幸福一点。但他们的疯狂往往只是一阵子,而神智清明时却饱受苦楚。

  「挟斧女的笔记详细记下所有的罪行,甚至会去被害者坟前哀悼。这类的罪犯通常都会留下强烈的讯息:『来杀我、阻止我』。」

  泽峻只觉得阴冷的风透体而过,悲泣哀号,寒毛都竖起了。

  「…你觉得帝喾也是这样吗?」泽峻问。

  「他身分太高贵,所以没办法得到这种悲悯。」舒祈回答,「若不是我有我的事情,我倒是很想去终止他的悲剧。」

  握着玉简,泽峻踌躇了一下。「舒祈…你是否也要自沉根柢?」

  她不回答,只是笑。

  「跟馆长妈妈一样?」泽峻低声,「你也看过未来之书吗?」

  「我跟都城都不会看到未来之书。」舒祈轻笑,「魔性天女并非创世者所造,而是被当成一个可爱的意外。所以未来之书的效力对我们没用。所有的都城都根植于大地,我们无须未来之书也能互相了解通讯,这是合理推断的结果。」

  「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她一派平静,「你下定决心了吗?」

  泽峻望着她平凡的脸孔,觉得她和魔性天女意外的相似。

  「是的,」他轻声回答,「我已经决定付出所有。」

  夏夜和红十字会内部有了一个小小的秘密结社,名字就叫做「微尘」。这些人多半是研究员或位阶不高的行政人员。但却默默的收集送到夏夜或红十字会的某种可疑碎片,集合起来,层层密封的送到中都的「幻影征信社」。

  这个非正式的团体,是由列姑射的某个官员发起的,得到夏夜大师傅的默许。口耳相传,成为夏夜或红十字会的一种故事和传奇,知道大妖殷梓和她的人类小徒艰困的旅程和悲欢离合,知道这些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微尘乃是残缺大妖的碎片。

  这些故事和禁咒师和她的徒儿明峰差不多精彩,也同样的令人感动。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代,许多流言和灾害层出不穷。这两对师徒的故事却焕发出一种坚毅不屈的况味,让这些不在第一线的后勤人员觉得…

  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

  这些小小的,没有什么目的的善意,汇集在一起,使得微尘收集的速度加快许多。即使不是直接给予微尘,也会告知微尘可能的下落,或是提供一些宝贵的情报。

  这大大减轻殷梓和泽峻的负担,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修炼和研读玉简。

  分头见了管理者和夫人,都得到很珍贵的情报和忠告。虽然夫人和管理者的态度大不相同。

  管理者支持泽峻的决定,「就算你不真的是弥赛亚,但你和当代弥赛亚同时出生,这绝对不是偶然的。或许你缺乏启动自沉地维的记忆和仪式,但你掌握着还原天柱的契机。你若能还原天柱,我可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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