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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民国替身前女友(19)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送入洞房。”

        纪泽被人强押着回房,  旁边是他疯疯癫癫、又哭又笑的“妻子”。他着了一袭大红喜袍,  稍长的黑发半遮眉心,俊秀清绝的轮廓在红光中平添几分妖艳。

        擦肩而过时,  他轻轻念了一段词。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  匹配同称。”

        琳琅没有说话。

        纪泽低下了头,走进内室。

        红色的帷幕落了一重,修长的身影逐渐暗淡。

        “混蛋……想让老子认命,下辈子吧!”

        忽然,  他推倒了身边的潘小姐,发疯跑了出来,  冲向朝着琳琅这边。

        “嘭——”

        一朵血花蓦然开在了他的胸口。

        不远处是潘少帅凌厉的眉眼。

        纪泽踉跄倒在了地上,  捂着心口,  他一手撑着地,  慢慢挪着。

        “咳——”

        透红的鲜血逶迤一地。

        “敬酒不吃吃罚酒……”

        潘少帅眯起了眼,慢慢扣下扳机。

        “夫人,你真要杀了我吗?”纪泽喉咙里有低低嘶哑的笑声,反而问琳琅。

        “玩具要是死了,会不好玩的吧?”

        琳琅挑眉,  被看穿了么?

        “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抬手,  做了一个制止的姿势,  原本僵直的身体往后一靠,  慵懒倚在红色绒面的垫子上。

        潘少帅收了枪,插在腰间。

        他站到了琳琅的身后。

        “你手上的绑法不一样。”纪泽淡淡道,“只有自己绑的才会是这种结。”他缓缓站起来,摇晃着,“还有,那个男人抬你的时候,他的手势是护着你的,怕你掉下去。要么他喜欢你,要么他知道是自己人。”

        “真不愧是夫君,连这些细节都注意到了。”琳琅笑道。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道?”

        潘少帅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这男人是脑子有病吧?

        “她喜欢呀。”

        纪泽轻轻叹息,“看戏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我作为她的丈夫,自然得配合妻子的所有演出,不然……”他嘴角微勾,“夫人会不高兴的,对吗?”

        “夫君你真是个疯子。”琳琅说。

        “我不但是个疯子,还是一个入戏的疯子。”他这样说,“夫人,今天的戏取悦你了吗?”

        琳琅轻笑,却说,“过来,我看看你伤口,让人处理一下。”

        如他所说,这么有意思的玩具死了就太可惜了。

        她用牙齿咬开了手腕绑着的绸带。

        纪泽走了过去,慢慢伏下身来,让她检查伤势。

        “唰——”

        一抹寒光掠过。

        琳琅镇定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下巴,看他的动作。

        “怎么,你是想要杀了我?”

        她挑着眉,想起了在船舱的一幕。

        “夫人误会了。”

        纪泽说,眉心轻缓,那笑容染上妖姬的艳,“戏都演到了这里,怎么说也要来一个漂亮的结尾。”

        他袖子一甩,娇柔的女声响起,隐约仿佛听见了帐外的刀戈厮杀。

        “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

        “愿以大王腰间宝剑,自刎君前,免得挂念妾身哪!”

        “呵——”

        女声突然笑了起来,颇有几分毛骨悚然之感。

        “古人说,情深不寿,我不信,现在我信了。”

        夫人,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啊,其实活了两辈子,只是两辈子都不舍得善终。

        第一世,他是风流多情的浪子,出入风花雪月的场地。

        前半生鲜衣怒马,挥霍无度,享尽了富贵,后半生因为纪家倒台,树倒猢狲散,迫于生计,他四处奔波。一个有名气的戏班子看上了他的皮相与身段,纪泽碾碎了一身傲骨,擦了脂粉登台唱戏,由于天赋与美色,他很快就在圈子里混开了。

        曲意逢迎,谄媚讨好,竭尽全力活着。

        渐渐的,他的名气越来越大,成了梨园的台柱子,旁人见了他,都得恭敬弯腰拱手,规规矩矩唤上一声“纪老板”。

        人们常道戏子薄情寡义,这话他是相信的,因为他本人就是这种典型代表为了目的可以不择一切手段。他想要爬得更高,想要成为人上之人,他要将过去的耻辱通通百倍偿还。

        挣扎在这混沌的尘世里,天真与善良是奢侈品,哪一样他都不能沾了,否则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还是一无所知的活着吧。

        浑浑噩噩,懵懵懂懂活着,比什么都清楚要好太多。

        聪明人容易早死,因为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个道理。

        然而他终究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心肠再硬,也向往着诗文里被演绎的爱恨情仇。梨园有一个漂亮清纯的女弟子向他表白了,平日里对他嘘寒问暖,圆圆的小脸就像小太阳似的,站在面前,脆生生喊着他“师哥”。

        他并非多喜欢她,只是觉得漂泊的心一下子有了寄托,他想,也该娶妻成亲了。

        他把自己这些年学到的,不藏私,一并交给了这个女弟子。

        纪泽还琢磨着等大洋再攒够了一罐子,他就跟班主说离开梨园的决定。他要带着这个女弟子返回江南,去坟头祭拜爹娘,起码得好好说一声纪家有后了。他不是一个孝子,之前把时间都花在斗鸡遛狗上了,没能挽救倾颓的纪家,让爹娘死不瞑目。

        他对女弟子更上心了,见女孩子有灵气,又这么喜欢唱戏,便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人脉与资源,全力捧红了她。

        她彻彻底底成耀眼的梨园角儿了。

        有人说他傻,别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纪泽没将这个放在心上,他还记得女弟子第一次看他的那双眼睛,很清澈,像是天空里的明星,这样纯净的孩子是不会骗人的。

        金鱼陶瓷罐里装的大洋满得溢出来了,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娶她回去了。

        他都想好了,等回到江南,在靠近祖宅的地方买一间房子,最好是大大方方的四合院,这样孩子大了也有活动的空间。门前要栽一棵柳树,一棵桃树,柳树平时可做观赏,再不济还能在上头搭个小秋千,陪孩子们玩耍。至于桃树,纯粹是他嘴馋,想吃水嫩多汁的果子。

        纪泽跟女弟子说了,他要带她回故乡落叶归根。

        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他也满心欢心收拾行李。直到一天夜里,他陪几个朋友外出喝酒,当做临行饯别,原本是打算不回去的,他这样跟女弟子说了。后来朋友有急事走了,他也坐着黄包车回去了。

        那天下了雪,夜色很明净,女弟子穿着那身他买给她的红段子旗袍,靠在另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身上,由着他色眯眯折腾。

        “小骚蹄子,你这么荡,你家师傅知道了该多伤心。”

        “督军,咱们风流快活,管旁人做什么?再说了,我可比不得我师傅啊,那眼神就跟勾魂似的,说话也甜甜蜜蜜,不晓得跟多少人有过一腿,才爬上了老板的位置。”

        “你那师傅长得的确还可以,比我可是俊多了,你就不动心?”

        “呸,不过是个戏子,外表好看又有什么用?这戏子,薄情得很,演一套说一套做一套,那有什么真心可言,他就是看我年纪小,不懂事,想哄了我的身子去。还不如督军待我好。”

        “哈哈,好,督军没白疼你!”

        原来在她心里,自己的付出只是一场笑话吗?

        戏子无情,呵。

        他精神恍惚着,碰到了身边的梅树,发出的声音把两人吓了一跳。

        第一个反应是,他扭头就跑。

        明明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躲?

        他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大概是做惯了登台的戏子,连思想与行动也变得像话本一样僵化了。

        他习惯了在别人的故事里深情演出,自然的流泪,自然的放手,纵然遍体鳞伤,也有着荡气回肠的决然与勇气。然而在自己的故事里,无可复制的人生里,他却一次次茫然了,不知所措——没有人告诉他怎么演才算“完美”。

        他一路跑着,没有停下来。

        迷路了。

        他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纪泽跌跌撞撞闯进了一户人家,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

        他看着男主人的熟悉模样,想起来了,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男人身边还站着一个婆娘,穿着银蓝素白的袄子,挺着隆起的肚子,一脸的幸福。

        这妇人他也认识,是秦家的小姐,他的表妹。

        之前她留过洋,回来之后满脸高傲,上流人的架子学得十成十,让他看了就觉得倒尽胃口,受不了,立马让纪家去退婚了。没想到才过不久,纪家就倒了,秦家也受到了牵连,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听说是跟一个富商跑了。

        院子不算大,井口边散着一些简陋的锅碗瓢盆,栽种着一棵刚刚发芽的杨梅树,一条麻绳挂在树梢两端,上头晾晒着男人与女人的衣物,其中有一只洗得发亮的红色拨浪鼓。

        丈夫似乎刚刚从外头回来,大冷天里冒着一头热汗,他是给人拉黄包车营生的,干的是苦力活,比起以前那种身娇体贵的少爷生活,不知道受了多少苦。人长得高了,结实了,肤色也黝黑不少,若不是他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流利话,纪泽还真以为他的弟弟被谁掉包了。

        纪池一向不爱上进,他没有自己混得这么好。

        然而,却比自己要幸福多了。

        他有一个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的女人。

        洗尽铅华呈素姿,现在的秦慧心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恋人,可笑他之前看走了眼。

        “这位先生,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在外头呀?天太冷了,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夫君刚好买了点小酒,配些春笋豆瓣咸菜,暖和一下吧。”女人挽着鬓发,笑得温婉如水。

        “是啊,先生,进来坐坐吧。”纪池接过妻子手中的汗巾,也极力挽留他。“啊,你看,我家的小皮猴呀,再要三个月,就出来了,还没取名字呢,先生一看就是文化人,要不给咱们指点指点?”

        夫妻俩十分热情好客,一点都没有被生活的重负所压倒。

        真好。

        真好。

        他很羡慕。

        他心里头这么想着,却又疯狂嫉妒着,无边的悔恨像黑洞一样吞噬他。

        如果……

        如果还能重来,他必不负她!

        “哎,先生,你的东西……”

        纪池见地上掉了一个锦袋,捡起来就追过去,只是等他跑出外面一看,大雪纷纷扬扬,再也没有见到那人衣衫华丽的身影。

        “找不着人了,等他回来再交给他吧。”丈夫折返回来,拉了门栓,仿佛想起了什么,弯着腰将脸贴上了妻子的肚子,“小皮猴,你今天有没有好好听娘亲的话?”

        “娃乖着呢。”女人拂开丈夫头上的雪屑。

        “对不起啊,琳琅,让你跟着我吃苦了。你要是早点出现就好了,我若还是少爷,你定是少奶奶,穿金戴银,奴仆成群,哎呦——娘子,疼啊疼,你放手!”

        “整天净说一些没用的话,你纪池要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少爷,我一个小乞丐,你能看得上吗?”

        丈夫意识不好,连忙陪个不是,“就算是小乞丐儿,娘子也是最美的!”

        “嘴贫。”女人横了他一眼,又说,“对了,慧心姐今天又过来了,我见她实在可怜,没东西吃,就给了她几个馒头,她那商人丈夫真是混账东西!先说好了,你不许生气啊,怎么说她也是我同父异母的姐姐,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我得接济她一下。”

        “知道,知道,我娘子最是善良了……”

        “笑得太假了,一看就是敷衍我的!哼!今晚不许跟我睡!”

        “娘子饶命,为夫错了!”

        “不饶,我就不饶,跪搓衣板去!”

        “娘子啊,看在孩子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回去之后,纪泽接了一场戏。

        霸王别姬,生离死别。

        那应该是他演戏生涯中最辉煌的一幕了,满座宾客为他饰演的虞姬流泪。

        而他,在经久不绝的掌声中——

        自刎了。

        重生了。

        然而,重来一回,他依旧还是抓不住自己想要的。

        纪泽含笑看着琳琅,将剑抵在自己的颈间。

        “夫人,你还记得我们结婚证的证词吗?”

        “不记得了。”琳琅说。

        “不记得没关系,我念给你听。”

        他温柔的声音裹藏着几分情愫,轻得不可思议,“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真好啊。

        “一场空,也罢……”

        既然追寻的都成了幻影,索性留下来也没意思,他要先走一步了。

        倘若还有下一辈子,他倒情愿只当个薄情的戏子,演着悲欢,演着离合。

        到了台下,伸手抹泪,又是喜笑颜开。

        吃今朝的梨花酒,赏明朝的女儿红。

        无心无肺。

        永不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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