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起燕琢城(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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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儿摇头,颓然坐回去。她意识到自己因为担忧飞奴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她失控了。她太难过了。小老三丢了、白栖岭的猫死了,在小年这一[ri],这一年所有的喜乐都没了。
她坐在那感受[ri]头逐渐爬高,屋内渐渐有了暖意。她不知还该说什么,而她不讲话,白栖岭也坐在那不讲话。两个人经历一场沉默对峙。
白栖岭不太会感知旁人的情绪,但今[ri]面前这个人一反常态,身体的骨头仿佛被[chou]走了,斗志全无。她不是惯会演戏吗?她不是会做小伏低也会撒泼使横吗?她怎么跟死了似的。
白栖岭上前踢了她一脚,倒也不是踢,脚尖轻轻磕在她腿上,些微用点力,她人动了动,抬眸看他。他再踢,她还是这样。
“死了?”白栖岭问她。
她摇头,嘴巴憋起来,万念俱灰的模样:“丢的是衔蝉的小三弟,衔蝉的娘亲疯了。”
“怎么丢的?”
“我不知道。昨夜我们吃了酒,很开心,都醉了,听不到外头的动静。待后半夜我们醒来,就丢了。阿虺去追,一路追到城外,看到两个人,一人拿着刀、一人抱着孩子样的东西,他跟他们打了起来。但他们竟然有接应,阿虺被打晕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杀他。可等他睁眼,小三弟已经不见了,彻底不见了。”花儿伸出手臂:“小三弟才这样大…”
她说着说着胡言起来:“他们都说白二爷是做暗门生意的,那白二爷认不认得那些偷孩子的人呢?从前有人说他们偷了孩子,[chou]出骨头给官老爷炖汤,一个孩子能卖不少银子…白二爷认识他们吗?我往后给白二爷卖命不要一文钱,白二爷帮帮我好不好…好不好?”
花儿扯住他裤腿,头贴上去:“王婶有[kou]吃的就塞给我,她自己都快下不出[nai]了,去人家做帮佣,别人给她的馍,她还要塞给我半个呢…”
白栖岭没有讲话,蹲下身体去,揪住她衣领要她看着他,轻声问:“你知道阿虺为何没死吗?”
花儿困惑摇头。
白栖岭喊了声:“哼将!”
哼将走进来,拉开衣袖,左臂上包裹的布条上渗出很多血来。哼将也是多管闲事,事出突然,他来不及回秉就跟着阿虺跑了。跑出城外,见阿虺跟人打了起来,起初看着能赢,但对方忽然多了几个人。阿虺被打倒在地,哼将道一声不好!蒙了脸出去救人。他功夫了得,虽吃了亏,但救下了阿虺。
“他们是谁?”花儿问白栖岭:“究竟是谁?”
“是谁不重要,你只消知晓,这忙我帮不了。我并非手眼通天之人,在这乱世,人踩着人,人上有人。偷个孩子还有那么些人接应,非我等能及。”
白栖岭摆手让哼将下去,继续说:“杀我猫的人必死无疑,你待会儿可以亲眼看看。”
“衙门不管吗…”
白栖岭嘴角动动,想笑她天真。把她扯起来走几步推开门,外头的功夫架不知何时绑了个男子,头被黑布罩着,已是遍体鳞伤。衣袖上的血痕花儿觉得眼[shu],再看那身量。花儿慌了,扯住白栖岭:“白二爷,我求您,白二爷…”
白栖岭不理会她的求饶,对獬鹰下令:“动手吧。”
獬鹰的短刀扎进那人脖子的时候,花儿的尖叫声同时出[kou],她哭着爬向功夫架,站起来按着那人涌血的脖子,泣道:“飞奴…飞奴…”那人已身亡,再没有了声息。花儿回头看着白栖岭:“救他..救他…我求你…”
獬鹰一把扯下那人的面罩,不是飞奴。花儿愣在那,甚至忘记了呼吸,一头栽倒在地。
“把她带进去。”
“是。”
獬鹰把花儿抱进去,放到塌上,好生处理一番。他没问白栖岭为何要吓她,大致也能猜到,敲山震虎。虽然那也不是虎,不过是一个贩夫走卒。他终究还是放了飞奴一马。白栖岭不杀无辜之人,昨[ri]猫儿悄无声息被害,他也只是怀疑飞奴。那飞奴被猫抓到,又被猫挠不许他进白府,从头至尾都有愤恨之心。他最可疑罢了。
待花儿再醒,察觉到屋内很暖,她身上盖着薄被子,躺在软软的地方。是地府么?地府这么好啊。她想。地府这么好,可有一桌酒菜、一身好衣?可有那动人的小曲儿唱着?
“醒了就起来。”坐在书案前翻书的白栖岭看她在塌上翻腾,如此说道。
他的声音将花儿的神志拉回来,坐起身来茫然地看着他。
“白二爷今[ri]唤奴才来可有别的事?”花儿问。
“没有。”
“单单要花儿看你如何杀人?”
白栖岭不做声,只叫獬鹰送她走。白栖岭的心太硬了。花儿知晓这燕琢城当官的经商的没有几个好人,但如白栖岭这般杀人不眨眼全然不把衙门放在眼中的,她又一次见。
那人的血很热,她的纸裘全是血,此刻她闻到了身上的血腥味,胃里翻江倒海慌忙捂住嘴,忙推门出去透气。冷风吹着她,大片的雪落到她头上。那个功夫架空空如也,偌大的庭院尽是白雪,仿佛刚刚的杀戮没有发生过。
花儿很怕,双手抱着那根廊柱,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什么。
“回去吧,过小年。”獬鹰在一旁提醒。
“哦。”她哦一声,但并没挪动脚步。
她被吓到了。
回不过神来。
她做更夫的第一个夜晚,听到一声微弱的喊声,第二天听闻被抹了脖子。她那时还想,抹脖子是怎样的死法,这一[ri]见识到了。她意识到,白栖岭不杀她,是因为她是一个有用的“玩意儿”,他不杀飞奴,恐怕也因为飞奴对他有用。但他要震慑飞奴,告诉他白栖岭的东西你不许碰,碰了早晚有一天会找你索命。
花儿头脑一片混乱,垂首的瞬间散乱的头发垂落下来。她走进风雪里,回头看着白栖岭。他站在檐廊之下,迎接她的注视。
人为刀俎,我为鱼[rou]。
人人刀俎,人人鱼[rou]。
这个乱世,该当如何立足,花儿这一[ri]懂了。彻头彻尾的好人匍匐活着,心狠手辣的恶人才说得算。
獬鹰一直陪她走出白府,在身后跟着她。
小年这一[ri],十六街巷里真热闹,傍晚时候家家有[rou]香。大红灯笼从巷头挂至巷尾,孙府还请了唱戏的,婉转的戏腔一甩就到了两里外。她侧耳听了会儿,甚至听到墙内的笑语。角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右臂挎着一个提篮。她在深长的小巷里一直走出来,途经花儿的时候她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但她因为这一[ri]的混沌,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来。
那丫头到她面前站定,讲话的[kou]气着实厉害:“这不是那一[ri]来孙府端盘子的丫头吗?毛手毛脚那个!”
花儿终于想起,这是那个叫铃铛的大丫头。她还没开[kou],铃铛又继续道:“赶紧回家换衣裳!小年夜在外头跑什么?”说完捂着鼻子,看她身上的血:“这一身血,就连野狗也要追你二里!”说完从竹篮里拿出两个白馒头塞给她:“快走快走!”
不等花儿的回答,转身走了。
这才想起家里还有阿婆等着她,低头看着身上的血,怕吓着阿婆,在冰天雪地里将外褂脱了翻过来穿上。飞奴来寻她,她远远见着了,心中又惊恐。转身对獬鹰道:“獬鹰,你别送了。回去过小年吧。”
獬鹰看了飞奴一眼,转身走了。
花儿奔向飞奴,一把扯着他的衣袖跑起来。奔跑之间飞奴问她:“花儿,你做什么这么慌张?”
花儿跑到无人的地方,气都喘不匀,厉声道:“飞奴哥哥,我问你,白府的野猫是不是你杀的!”
飞奴满脸困惑:“我杀野猫做什么?”
“你昨晚回来衣袖都是血!”
“码头上摔的,不信你去问方二!”
花儿不肯信,飞奴拉着她:“走,现在就去问。”这才看到她身上衣裳穿反了,衣领子渗着血迹。他问花儿怎么了,花儿不肯说,只是对他说:“你跟我发誓,白府的野猫不是你杀的!”
“不是!”飞奴急了:“野猫死了干我什么事!”
花儿心[kou]憋着的那股气终于缓缓吐出,颓然蹲在地上。她想:好在有个方二能作证,好在飞奴没做下那糊涂事。
进家门前站在门外镇定半晌,方装出开怀的样子大喊:“阿婆我回来了!”冲进家门,孙婆应她,她跑去扯一件新袄子向里头跑换了衣裳,再将那破纸裘扔掉,才终于做下去,跟孙婆吃小年饭。
饭后她枕在孙婆腿上听她念阿公的事,每当这时,花儿都觉得幸福。这一整[ri]她兵荒马乱千疮百孔的心终于得以安宁,偷偷掉了一滴泪,擦掉了,紧接着嘴角就扯开了:“阿公可真是心眼多!”
待阿婆睡了,她去看衔蝉。
可怜的衔蝉看了一整[ri]疯癫的王婶,正坐在家门[kou]抹眼泪。花儿好生安慰她,问她下一步该如何打算,衔蝉摇摇头:“我不知道,今[ri]后来郎中又来了,说我娘要喝七副方子,还说不能离人。”这都需要银钱,但花儿明白。她还有二十文钱,还有白栖岭赏她的那一筐东西。
衔蝉不肯要,因着她还有孙婆要养,两人推拒一番最终作罢。再晚些时候,照夜下职冒着雪来了,衔蝉不肯理他,他将一个钱袋子放下,在那站了很久才走。
下一[ri]衔蝉早早去墨坊,将墨师傅拉到没人的地方,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一样,手指绞着衣料,嘴唇快咬出血来。
墨师傅问她:“想好了?”
衔蝉点头:“想好了。”
“哪怕冒着被砍头的风险?”
“是。”
墨师傅叹了[kou]气,道:“世道乾坤,没有对错,输赢而已;安身立命,是非曲直,各凭本事。押对钵满盆溢,押错满盘皆输。自此,你就上路了。”
衔蝉低下头,颤抖的指尖缓缓抚过那上头的字,轻泣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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