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武师送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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蓼花子的队伍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远远望去就像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密密麻麻、络绎不绝。他们正在玉亭那边渡河,站在北城墙上甚至可以看到河面上船只的往来。
可以想见到他必定把玉亭镇当作自己的大营,好在该镇已经在吴家带领下进行了最彻底的坚壁清野,用吴玄业夸口的话说:连张厕纸也没有留下。
当然,这样空荡荡的情形肯定便惹恼了敌人,于是便有多处火光和烟柱冒起,城墙上有家在玉亭的乡勇见到后大哭起来。
李丹阻止了军官要呵斥的行为,把镇抚们也叫来,告诉大家:
“不用阻拦,看到家乡被毁,愤恨之余无处发泄哭出来是情有可原的,只要不是被吓尿了,就说明这个人还有勇气表达自己的愤怒。
让他们哭吧,但是军官和镇抚要事后做好引导。让弟兄们记住这个仇,我们是不能手软的,等到面对匪徒,那就是和他们讨债的时候!”众人听了大声应诺。
不过烟火并未持续多久就渐渐灭了,一个是天还在下雨,空气太潮影响了火势,另一个原因是蓼花子很聪明地下令立即灭火。
“这等阴雨连绵的鬼天,尔等烧了屋子难道要住在雨地里?没长脑子吗?”他很恼火地传令参与放火的露天宿营不许抢占房屋,这下子果然就没有人再敢做这种蠢事了。
不过蓼花子糟心的可不止这一件事。这次出兵哪哪都不顺,先是董七好大喜功差点断送了在鄱阳的队伍。
那支队伍他放在鄱阳既为防官军,也是要接引山区里的矿乱队伍出来,结果这小子险些翻车毁掉自己的苦心布局,害得主力在鄱阳耽搁这么久才重新南下。
南下之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是湖西据说有几个寨子发生火拼,这下他很恼火,你们相互间摩擦我很高兴,但也不能不分时机乱来呀!
他立即向陈元海派出使者,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当然,他还不知道陈元海其实这会儿已经丧命了,他的使者根本找不到人!
到了雷家湾又听说茅太公这蠢货败了一场,叫人打埋伏断送掉三成兵力。逼得他只好把攻占改成了围困,而且很明显独山这一千来人他是指望不上了。
现在蓼花子手里只有六千兵力,还个个唧唧哝哝,带着各种抱怨和相互职责,弄得他自己都怀疑,就这么支队伍能打下余干县城?
他思来想去,还得尽快和湖西合兵才行,这样有了八、九千人马,再从南、西两个方向把余干包围起来,这样拿下这颗果子的把握就大多了!
想到这里他翻身下马,走进众人为他选好的那座宅院。这里就是之前的吴宅,现在里面除去桌椅板凳,和没了被褥的床架已经空空如也。
但蓼花子没心思顾及这些,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客厅,吩咐手下:“把林武师请来,就说我想请他帮我办件事。”
不一会儿,一个裹着湿漉漉黑色披风的男子进屋,摘下斗笠放在门口,抱拳问:“大当家找在下,可是有事?”
“林师傅请坐。”蓼花子客客气气,那林师傅说声不敢当,然后在靠门的椅子上坐下,偏过身来望着蓼花子,等着他开口。
“我军已经抵达余干城下,”蓼花子踌躇下说:“但是不知为何,西路陈元海部至今都不曾来联系。
算时间他们早该拿下三塘镇并开始向余干进军了,所以这个毫无音讯让我心里很不踏实。”
“明白了,大当家可是想让我去三塘镇走一遭?”
蓼花子点点头:“我不担心别的,只怕他们是出事,或者……各路寨主意见不一根本就没出兵也有可能,所以想烦林师傅走一趟。”
“这种事,大当家何不派个哨探呢?”
“林师傅有所不知,那余干的团练很厉害,没有路引要抓,有路引说不明白也要抓。我此前派出的四拨哨探竟都如石沉大海,我怕这次也是一样,所以想请你出马。”
那林武师笑着将摘下的腰刀放在茶几上斜靠着:“为什么大当家觉得我肯定可以?难道我不也是没有路引吗?”
“你和他们不同,一来你是武林中人,江湖名士,靠这名字就足以游走在地面上,不论黑白都得给你面子;二来你武功极好,岂是几个哨探可比?
就算遇到二、三十拦路盘问的乡勇,对付起来也不是难事。”蓼花子说完往前凑凑:
“林师傅,自你来鄙人这里,我从无过分索求。这次如君能帮我沟通东西消息,某感激不尽,便是咱们两不相欠,何如?”
林武师低头想想。他原名林宝通,字子枫,北直隶亳州人。
后来曾分别在南少林和三清观学武技,所以反而多数时间生活在江南,在云游中对这边的人文、地理了解更深厚。
这蓼花子是个官军口中的“巨寇”,但自己被蛇咬伤时亏他救起及时交给随军大夫救治,不然早没命了。
林师傅因此答应留下教授蓼花子亲兵武艺三年且分文不取,但绝不参与打家劫舍、攻城拔寨这种事情,这也是蓼花子首肯了的。
如今他要自己去做的这桩事,只是沟通两边消息而已,倒也无碍。他于是抬头问:“我要带徒儿一起去。”
“可以。”蓼花子早猜到他会这么说。林师傅说的徒儿是他捡来的一个小乞丐,当初就是这小子跪在马前求蓼花子去救人的,他们师徒形影不离。
蓼花子知道硬留那小家伙其实无益,反而让林师傅心里结下疙瘩,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他可不是那等目光短浅,拿着小聪明当机智的角色,当即命人取纸张来修书一封给陈元海,同时取来三百个铜钱和一领软甲(锁子甲,可以穿在里面比较隐蔽)赠予他。
林师傅只取了两百钱,其余的并软甲都婉言谢绝,因为他觉得这东西没用还容易暴露身份。和徒儿匆匆用餐饭,灌满酒壶便上路了。
小徒儿其实不小啦,今年已经吃十四岁的饭,跟在林宝通身后唧唧呱呱甚为活跃。林师傅有时烦他,可小家伙一时不在他便怅然若失。
唉,当初想就当是个猫猫狗狗,他爱跟着就跟着,谁知这下走了几千里地他还在,那就随他罢。
“师父离开那匪窝子实在太英明!”小徒儿竖起大拇指来表示:“我就知道,您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迟早得分道扬镳!”
“这小子,你从哪里看出来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了?”林宝通故意要试试他。
“以前您瞧见他们绑回来的肉票就面露不忍,还有,今天咱们路过那些被点着的房子时,我看见您皱眉头了!”小徒儿为自己的聪明得意扬扬。
“那都是做人应有之义。”林宝通回头看看已经离开蓼花子大营很远,转过来摸摸徒儿的小脑瓜说:
“什么时候都不能自以为是。不能因为手里有刀就趾高气昂、高人一等,也不能因为攥着印把子就欺压良善、榨尽他人的血肉。
小碗儿你记住没有?若你长大做了官人,赶出这些恶行来,师父便不认你,便第一个来取你的人头!”
小碗儿脸色变了变,赶紧陪笑哄师父开心:“瞧您说的,怎么没事聊到我头上来?
您放一百个心,我才不会干那缺德事。再说了,就我李小碗儿这德性,能干好个乞丐头儿还差不多,您就别瞎想了!”
林宝通被徒儿逗得呵呵笑起来说:“我徒弟的本事只能做乞丐头儿,那就太糟糕了!”
爷俩说着话,离着玉亭镇越来越远,却离那余干县城越来越近了。林宝通走上高处立住脚,转过身来看那灰暗天色下,阴雨中显得沉重、厚实的城墙摇摇头。
“您为什么摇头?”从后面跟上来的小碗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问道。
林宝通用手一指:“碗儿你瞧,那就是蓼老爷和他的队伍要攻打的余干县城。”
小碗儿看了看,咧嘴说:“娘诶,这是县城?它好大!师父,咱们以前走过那么多县城,好像没几个能比得上它吧?”
“可不是。”林宝通点点头:“以前,这才是饶州的州治,本朝立国时州治才改到鄱阳去的。要不是我被蛇咬伤你就能看到鄱阳城,可比这里小多了!”
“不过,也算因祸得福呗,要不然我怎么能开眼看到这余干呢?”
林宝通有点意外地看看徒儿:“唔,你倒是挺会说话!”他再次看看那城池:
“不对啊,这城难道后来修过,怎么好像比过去要高了?而且从前也没有那么多马面和垛口,你看那西北角上的马面竟还是圆的!”
“师父,上面似乎还盖了间阁子哩。”小碗儿眼尖,跳起来指着叫道。
“不对,肯定不对!”林宝通眉头紧皱:“以前的城墙哪里是这个样子?这定是修过的。
可……如果修过,蓼大当家应该注意过,我怎么没听他提到呢?”说着他又扭头看看玉亭镇方向。
小碗儿一瞧师父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马上开口道:
“师父,您可是说过,不管他们这些打打杀杀的破事。咱们还是赶路,该去哪里去哪里,躲开这是非地最好!”
他这么一说,林宝通立即打消了回去告知蓼花子的心思,将手搭在徒儿肩上慢慢转身:“也对,大当家又不傻,他岂能不派人去城下哨探?
咱们还是赶路,管恁多闲事作甚?”走了几步他忽然又说:“小碗儿,你可知道这余干的守将是谁?”
“不知道。”小碗儿摇头:“想来是哪个大将军,身高八尺,胯下马、掌中一条五股托天叉……。”
林宝通哈哈大笑:“你说的那是寺院门口的天王,还身高八尺!
告诉你,那城里的守将今年未满十六,只比你大十个月!”说完了没听到后面反应,回头一看小碗儿站在原地吃惊地看着自己。
“师父你逗我?哪有十六岁的大将军?”
“他不是什么大将军。”林宝通招招手叫他跟上,告诉他这是余干李府的一位公子,如今的官衔是九品南部都巡检和饶州团练副使。
“他很能打么,要不凭什么?我姓李,他也姓李,他领兵打仗,我却只能做乞丐!”小碗儿不服气。
“嘿,你还别不服,你听我给你讲讲他的故事……。”
于是在后面的一路上,林宝通给徒儿讲自己听来的李丹身世和他护送军粮到广信,而后设计配合官军大破银陀,逼娄自时退兵等故事
。小碗儿越听越沉默,皱着眉头不说话,只一路低头跟着走而已。
他俩走得颇快,在蓼花子营中吃得好、睡得着,这会儿一心离他们远远地,又兼都是习武之人,所以当日便从港头南边游过了补河。
夜里,吃饱了塘里抓上来的鱼儿,躺在地上闻着青草的香气,小碗儿这才想起问:“师父,咱们这次是要去哪里呀?您一直往西边走,难道要去南昌?”
在他的记忆里,师父说过天下大城莫过于金陵,其次便是姑苏、临安和南昌。所以他特别期待往这天下大城去看看,瞧瞧那繁华,见见从未见过的世面。
对于这孩子的天真,林宝通付之一笑,问:“你这么想去南昌?我还以为你更乐意去瞧瞧那余干哩。”
“余干……,”小家伙扭着身子想了半天:“要不先去余干,再去南昌也行!”
林宝通大笑:“你小子,是不是想去找那李三郎比划比划啊?”然后他认真地告诉这孩子:
“咱们要去趟三塘镇,如果在那里找不到人,恐怕还得去金溪湖或者石脑寨。”
“什么?”小碗儿听了大吃一惊:“师父,那、那不还是匪人的地盘嘛?您去那里做甚?是非去不可么?”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替蓼当家送个信。”林宝通把事情大致说了:“信送到我就踏实,算是还了他救我的这份人情。”
雨已经停了,爷俩边烤干衣物,边在这星空下东一句、西一句地扯。总算不在人家的羽翼下生活了,他们心情舒畅。
看着放晴夜空中满布的星星,像后世所有的长辈一样,林宝通叫小碗儿给他背那些《古文观止》里的名篇。
背着、背着,篝火边逐渐安静下来,两人睡在油布和苇席上面相继发出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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