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吃点人吃的东西说点人话
英慈回到家中已经是深夜,稍微收拾了一番,便踉踉跄跄进了闺房,一头栽倒在床上。
裹胸布终于解开,屋子里没有男子味,弥漫着二姐为她熏的暖香。
四肢肆意伸展,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别提多舒服。
原来自己以前以为的平常日子,其实已经赛过神仙了呀。
闭眼就睡了。
睁眼的时候,天白亮亮的,快到晌午,大姐二姐早用过膳。
娘在东屋那张用了二十年的小木桌上,给她留了一盘高岭土煨肉,肥而不腻、色泽红润、泛着微光。
一盘盐拌花生,圆滚胖乎。
桂花鲜姜酱菜清淡香咸。
大米饭白生生,在碗里冒着尖儿。
英家家学便是再穷也不能不祭五脏府。
俗话说“天塌了有个高的顶着”。英慈虽然个子在家里最娇小,但大家总觉得她会算计,都懒得去想明月坊欠下的那些银子。
英慈口水都流出来了,欢天喜地坐下,拿了筷子,夹起一块肉,就往嘴里塞。
娘在一边见她满嘴流油,不由得心疼,又从罐子里抓了把浸透蜜的红枣,放碟子里,摆她面前。
“你去学海天瓷,师傅都不给吃饱啊?”
“海天瓷?”英慈怔怔地,手顿在半空。
二姐本来坐在边上,事不关己地嗑瓜子,听到这话,赶紧凑到她旁边,假装抢花生,轻声在英慈耳边提醒:“难不成还要我告诉娘,你去纨绔堂钓金龟了?她那样三从四德的人,能受得了?我说你拜了个外地的师傅,平日在深山里勤学苦练,还得修心养性滋瓷,不能回家。”
英慈想到佛像,心里别提有多踏实,喜滋滋地转向娘道:“娘,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学成归来,不用再去那鬼地方。”
“你骗了哪个同窗?”二姐惊讶地瞪大眼,小声说完,嗓门陡然低落,带了哭音,“他什么时候上门提亲、送彩礼?”
“你做什么呀?”英慈受不了二姐跟小孩似的,情绪上来一阵是一阵,从这点讲,成了家有孩子的大姐的确稳定许多——一直都很崩溃,慌忙提醒道,“娘还看着呢。”
二姐忽然发飙,咕噜着:“不准你嫁,要嫁也是我这个当姐姐的嫁。”
起初她只是觉得钓金龟这法子不错,但想到真要成了,妹子不知要嫁到哪里,这辈子怕是不能再见,又害怕得咬牙。
难不成为了明月坊和他们几个,就要这样把妹子卖了?
英慈自然明白二姐的心思,知道她恨极了姻缘这火坑,却真心实意愿为自己,闭着眼睛往里跳,心中不觉感动,抓起花生米,扔到空中,张嘴一个个接住。
嚼完了,吞肚里,才笑着说:“放心,我搞到了好东西,谁都不用嫁了。”
“难不成你真弄到了海天瓷秘方?”
二姐眼里又燃起希望。
英慈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到外面吵吵嚷嚷,一个伙计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三姑娘,英非俊来了。”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英非俊穿得花里胡哨,大步进屋。
大姐夫跟在他后面,佝偻着腰,一脸谄媚地笑:“堂兄,英慈刚回来,你找她做什么。”
大姐似乎正在洗衣,手里还抓着二丫那沾了屎的大花布尿片,颠颠地跟在后头,着急地说道:“斗瓷大会不是还有好多天么,你这样苦苦相逼,把亲戚的脸面搁哪儿了,外人也不至于如此刻薄。”
英非俊惺惺作态:“就因为是亲戚,于心不忍,所以让你们提早认清现状,英慈不过是个黄毛丫头,越是指望她,你们往后越是失望。特别是婶婶这个身子,容易生病,我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哎,婶婶命好苦,克了我叔,老来享不了福…”
英慈见娘摁住胸口、脸色煞白、大口大口喘气,冷哼一声,从碟子里抓了两颗花生米,起身走到英非俊跟前,给他塞鼻孔里。
“你可别乱担心别人了,我娘至少还能老,你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老呢,吃点人吃的东西说点人话吧。”
英非俊差点憋死,嗷嗷嗷叫起来,好半天才挤眉弄眼、歪着脸将花生米抠出来,朝她丢回去。
英慈火速让开。
英非俊见掷了个空,气恼地跳脚骂道:“英慈,我们走着瞧,再过两个月,别说我收了明月坊,信不信我把你和你二姐卖了。”
大姐夫虽不成气候,好歹知道护家,觍着脸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跟她们两个不懂事的计较。”
二姐不服气了,从英慈身后探出个头,指着英菲俊被撑大的鼻孔:“我哪里不懂事,明明是他有病。”
英慈止不住想起冯睿智,心道,英非俊这个德行,肯定也是因为是他爹和他娘三十岁才生了这么个崽,当作宝,有力养没心教给闹的。
小时候,他揍她,他爹娘夸他胆子大、有男子气、拳头厉害;他走路摔跤,他爹娘抓起刀就砍地,骂地不平;他偷家里铜钱,他爹娘觉得这是脑子灵活……
真应该把这东西丢进明德书院,让程大胡子、张书生给治治,再叫冯睿智和他狗啃狗。
英慈禁不住笑出声:“英非俊,你今年都二十了,能不能成熟点。”
英非俊说不过英慈和二姐,一脚把大姐夫踹开:“谁跟你这赘婿是一家,没用的东西,被个娘们压着,两娃子都跟外人姓,你再啰唆一句,以后把你家二丫也卖掉,给街东口张小瘸子当童养媳。”
二丫是大姐的命,听他这么一说,大姐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她是个老实人,支支吾吾半天不知怎么反驳。
这英非俊,你说他有本事吧,他开个作坊,没几天就垮了,你说他没本事吧,他偏能从他爹那里弄到银子,还能凭一张臭嘴,把她家里所有人弄得不愉快。
英慈再也受不了,亮出杀手锏:“英非俊,你有几个银子不得了了?我跟你说,我现在也不缺了,明月坊欠的那点钱,我眼睛不眨都能还清。”
她扭头看向二姐:“二姐去我房里把那尊佛像拿出来,让英非俊看看,什么叫做宝贝。我们这就拿去当了,还债。”
两个时辰之后,拥有金字招牌的如意当铺大堂内。
英慈仿佛腊月天被浇了一盆冷水,热乎乎的心瞬间凉透,不敢相信地捶打柜面:“你说什么,假的?”
当铺掌柜吓了一跳,勉强笑了笑,捋捋白花花的胡子,指甲在木佛里面藏的金子上刮了一下,露出里面的黑底子。
“姑娘你仔细看了,这木头里面裹的金佛,只是外面镀了一层金粉,里面是铁块。铁块的重量与金块的重量完全不同,手掂一下就知道了。”
英慈脑子眼看不清了,只觉得佛像多了几个重影,耳朵也嗡嗡直响:“可这是南北朝时期的……”
“年代是没错,雕刻也费了些功夫,”展柜继续捋胡子,不假思索地出价,“能值半两银子。”
二姐知道如意是老字号当铺,掌柜几乎没有看走眼的经历,本来燃起的希望,一点点落入眸底,但怎么也不敢想象英慈嫁人的样子,不甘心地帮腔道。
“掌柜,你不会是故意压低价格吧,你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么,明德书院学子家的老物件,怎么可能是假货?”
“你以为富人家就没有假货么,有时候他们是走眼了,有时候他们是故意为之。因为就算他们用假的,普通人也会以为是真的。”当铺掌柜摇头感慨着,将佛像还给英慈,“我有个远房侄女,打碎了某员外夫人的一只夜明珠,辛苦劳作了二十年才还清,哪知道员外夫人告诉她是假的,也就值个几十文钱。”
二姐算是开了眼:“这些富人这么奸诈狡猾呀!”
英慈垂死挣扎:“真的是假的么?”
“什么真的假的?”
一名年轻男子身着水青色波纹丝绸长衫,摇着山扇从楼上款款下来。略显陈旧的老字号当铺,顿时因为他那风月无边的仪态和相貌,以及带着丝丝慵懒的磁性嗓音,蓬荜生辉。
聂子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英慈头皮发麻,拉着二姐就想走,哪知道对方已经看清她的脸,快步走到两个人跟前,横过扇柄拦住她,狐狸似地眯起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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